建康的烟雨季,总是反复而缠绵,仿佛没有止境的一直下。
缱绻雨滴落在阶前,溅起潮湿而朦胧的水雾,浸润肆意蔓延的青苔。
多日不见阳光后,半明半晦的天色裹满深重的迷蒙,似一缸新启的旧酿,将人浑身的骨肉都浸泡得懒倦酥软,欲醉欲昏。
温软绣榻间,昭佩正趴在堆起的软枕上,从微开的窗缝斜看天空。
屋檐的铜铃被风吹动,带起一串不知是铃音,还是侍婢腰间环佩发出的叮当之声。
柳儿沏了杯热茶,茶烟就混着窗外水雾,不分彼此,“徐娘娘,那雨灰蒙蒙的,有什么好看?”
她见昭佩回过头来,赶紧捧上清透的白瓷盏,“喝口茶吧,这是专驱湿气的药茶。”
昭佩才抿了半口,棉儿就凑到跟前,手里端着菱花糕,糖莲子,蜜海棠之类的小点,“徐娘娘再尝尝这点心,都是新制的,格外香甜。”
白蜜渍出的海棠果晶莹透亮,泛着浅浅的金色,入口亦甜而不腻,昭佩就多吃了几个。
棉儿不由笑道,“徐娘娘近日胖了些,胃口也好了。”
柳儿赶紧就去拍打她,“快别胡说!否则徐娘娘怕胖,又该少食了。”
昭佩抬起骨节分明,几乎挂不住金镯的手腕,莞尔摇头,“如今倒不怕增。只是怕再减,衣衫首饰就要重做了。”
她说过笑话,便想起什么似的问询柳儿,“去江州的人可曾折返?”
“已经回来了。。。只是。。。”
柳儿迟疑片刻,才吞吐着劝道,“徐娘娘,您虽不愿见湘东王,可也该为世子想想。。。若是您久离王宫,怕有人图谋。。。依奴看,明年春天还是先去王宫住几日,再做打算也不迟。。。”
昭佩根本没听进半个字句,只转头望着窗外霏霏雨幕,强调般重新发问,“找到了没有?”
柳儿无奈,只得答道,“找到了,是一个尼寺,唤作普贤尼寺,修造的干净整齐。那里的住持原也出身世家,很愿意接待徐娘娘,说是能单独辟出三间房来。”
“那就定在此处。”昭佩满意的颔首,又吩咐道,“记得多给寺庙供奉。”
“是。”
柳儿既劝说不动昭佩,也就不敢再劝,连忙答应着出门。
离寝殿不远的回廊檐下,站着几个三十开外的老婢,正低眉垂首的等候。
柳儿停住脚步,低声安排道,“虽说徐娘娘明年春天才动身,可绝住不惯寺里的房屋。既要重新修葺,又得换置摆设,少说也得五六个月。你们到了江州,千万催赶些进度,别耽误事。到时我把所有需费钱财都交给尼寺的住持,你们用钱时,一条条写清楚,归总之后再领,别来回烦扰住持。”
等那些老婢称过是,其中一人便又问道,“徐娘娘不是还有钱在江州的库房放着?去王宫取用岂不方便?”
未及柳儿说话,一个年轻些的婢女就先指点她,“唉!你怎么这么糊涂!放在那儿的钱物,徐娘娘难道还肯要?再说,一旦去取,湘东王不就知道了?”
柳儿被她一提醒,立刻提高了声调,“徐娘娘要住尼寺的事,谁都不许乱传。”
“是。”
柳儿这才挥挥手,“好了,都去吧。”
眼前才清净,就有人从背后拍拍柳儿的肩膀。
回头一看,果然是端着碟菱花糕的棉儿,正鼓着腮帮子边嚼边道,“柳儿姊,徐娘娘嫌这个不够甜,赏给我了。你尝尝,其实挺甜的。”
柳儿叹了口气,靠着廊柱坐在栏杆上,“你自己吃吧。”
棉儿困惑的眨眨眼睛,“你怎么也不爱吃东西了?”
柳儿盯着打在栏外,水花四溅的雨滴,叹气更深,“说是不让湘东王知道,可岂能瞒得住?天长日久,总有找着的时候。况且徐娘娘和湘东王的脾气,一个比一个怪异。若再闹出事,恐怕不知要如何收场啊。。。”
棉儿把芙蓉碟子塞到她怀里,自己爬上栏杆去接雨,“闹就闹吧,左右不干你我的事。再说,徐娘娘那么厉害,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她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凑在柳儿身边笑道,“其实我挺羡慕袁妃的婢女,主上死了,只留下主母。非但成日风流快活,偶尔还能沾沾主母的小郎君。。。唉,虽然这样想不好,可湘东王要是也。。。那咱们就不用愁了。”
柳儿看看四下无人,便忍俊不禁的一笑,“小声点儿,不要命了你。”
又猛地瞪大眼睛,“好啊,你才多大年纪,也开始想小郎君了?真是不学好!”
棉儿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是是是,就你不想,就你学好!唔。。。”
话尚未说完,嘴里就被塞进一块菱花糕。她也不恼,就慢慢嚼着,仍回身去接漫天水晶珠幕。
台城。
连绵的烟雨一歇,蝉鸣与荷香就蒸腾于渐浓的暑气中,愈演愈烈。
然而再厚重的炎热,一碰到乐寿殿内缭绕白雾的冰鉴,就瞬间消散无踪了。
垂珠幔边,钟磬丝竹歌酒席前,舞乐翩跹。其间一尊圣明天子,满目貂蝉贵臣,都欢声笑语,兴致正浓。
如此喧盛的场面,一看便知是御席内宴。
武帝即位之初,倒是常常排布内宴,不足为奇。
然而近十年沉溺于佛理后,武帝对杂音杂色都有嗤之以鼻的征兆,除却年节或邦交相关时,平日极少再见到筵席。
何况今日文臣武将难得凑的齐全,自然要趁机攀谈走动,各尽欢洽。
与魏国通和后,南北边境无事,武帝就渐渐把几员大将撤回了建康。在座的大将,先是羊侃、羊鸦仁、兰钦,其后间列阴子春、徐文盛、杨华、柳津等将。至于开国老将韦睿裴邃的子侄后代,诸如韦黯韦粲,裴之礼裴之高等人,座次自然更加靠前,身边都熙熙攘攘,挤满了朝臣。
上位的武帝左右,照例凑着风度未减的朱异。
武帝却并未与朱异攀谈,独独盯着席间的陈昭陈昕兄弟默然。
朱异虽则察言观色,心内已明,却仍佯作不知般举樽,“如今四海安乐,众将还朝,正是前所未有之太平盛世。”
见武帝微微颔首,才转而轻叹道,“可惜陈将军已然病故。。。”
还没等武帝露出怀想神色,朱异就又绕了个弯,“幸而陈将军的长子陈昭,五子陈昕都是将才,陛下何愁不继?”
武帝摇头道,“他们尚在少年,还难当大任。”
朱异的眼神浮光一动,就落在兰钦席间,“陛下且看兰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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