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整个法庭响彻着法槌敲下的震颤之音,声落之处,回荡着支离破碎的肃静。
“下面对案件20-298进行宣判。”
“根据《刑法》第十七条第二款,被告孟祥未满十四周岁,不予刑事处罚,由家长接回监管。同时,被告监护人孟军,应赔偿受害家属各项损失费共计68万余元。”
“……”
“少年法庭”四个烫金字,像是印在最深处的嘲讽。因为是少年,连恶都可以赦免。
单斌哐当从椅子上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道:“他…他就这么好好的放走了!?就这么回家了,这算什么!…啊!?”
“我女儿头上那么大的窟窿,身上好几刀啊!”
“畜生,畜生……”
法官收起手边的文件,站起身,沉默地朝外走去。
其实这起案件本是走不到这一步的。学法的人都知道,十四周岁下的孩子,就像拿着赦免一切的金牌,不论做错什么,法律都赦他无罪。
所以,走上法庭也毫无意义。
由于单斌的坚持,才有今日的审判。但结果,并不会因此改变。
单斌像是柏油路上烫坏了的狗,粗重地喘着气,恶狠狠地盯着一旁的男孩——个头都到他下巴了,怎么也是个小大人,一脸随意地站在那,就好像这一切与他都无关。
怎么会……
怎么会无关!
他可是杀了人啊,一句未满十四岁,就这么轻飘飘的揭过了?凭什么!?
凭什么——!?
他的女儿,他的可可要怎么办?
可可还那么小,个头都还没来及长,小脸蛋用一只手就能遮得严严实实。还没来得及尝一口他带回来的红石榴,也再没有机会藏在他的臂腕里取暖,只能躺在冰冷冷的小箱子里。
那么黑,那么窄,她哪都去不了。
他的可可啊,谁来为可可主持公道?
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公平可言!
“啊啊啊——”单斌抡起手边的椅子,朝前冲去。
“拦住他!”
“我要杀了你!畜生,杀了你——”
哐当,啪啦。
被警卫按在地上的单斌拼命仰着头。
他的眼圈被火焰烧红,死死盯住正走进侧门的男孩,看见那畜生嘴角含着轻慢的笑,还有嘲讽。
就好像他是什么闹事的混子,平白给人添了几分笑柄,再无其他用处。
单斌“嗬嗬”嚎吼着,耳边灌满空冷。
可可啊……
可可。
你一定很痛对不对?
你该有多害怕?
当那个畜生把你一棍打翻在地,一刀刀捅下去时,你一定慌乱地往前爬着逃走,你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快来救我”,叫得那么大声,那么凄惨,把深夜都吵醒了,爸爸怎么就没能听见呢?
都怪爸爸。
爸爸不是超人,爸爸是个废物。
爸爸好痛啊。
可可。
可可。
可可。
你也这么痛吗?
……
当心上花枯萎,骨中肉剥落。
当捧在手心的火苗被黑暗吞噬,不留灰烬,绝无余温。
世界哪还会有光呢?
……
……
“斌子,殡仪馆那边…”
“闭嘴!”单斌恶声恶气地打了个酒嗝,“谁都不准动我的可可。”
老赵沉默几秒,左手重重地落在单斌的肩膀上,停留许久,就好像怎么都拿不起来。
他叹口气:“让可可入土为安吧。”
“怎么安?”单斌冷笑,“那个畜生还活着,我家可可怎么能安心!?你知道吗,可可昨晚托梦给我,她问我为什么不帮她报仇。我他妈现在就去——”
老赵死死按住他的右手。
一把菜刀压在桌面上,锃亮的刀面地映出单斌那麻木冰冷的侧脸。
“斌子!你别这样,斌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他妈也觉得不公平!”老赵啐一口唾沫,“这操蛋的法律,什么未成年保护法,我不懂,我只知道,这个畜生杀了人就该死!”
“那你为什么阻止我?”
“因为法律不会保护你!”老赵狠狠拽住他的胳膊,“草他娘的蛋!法律不会保护你啊斌子。”
单斌摇摇晃晃地回头,看着他,一字一句说:“我不需要。”
老赵死死捏着他的胳膊,没敢松手。
他从单斌的眼里看见最纯黑的决绝,那是绝望中燃起的最明亮的火焰,是死亡前将一切置之度外的不顾一切。
那是,通往最黑处的光。
咚咚——
破败的门响起吱呀的呻|吟,打破这微妙的沉默。未关紧的门随着敲门的动作张开一条缝,来人似乎也有些诧异。
“那个…有人吗?”门外是个女人的声音,小心而轻柔。
老赵曾想过,但凡斌子有个女人,或者再有个孩子,就算再悲痛,日子久了,慢慢也就能走出来。
怕就怕,他寻不到半点活着的希望。
不知来人是谁,但要是一点关系也无,也不会找上门来吧。
老赵这么想着,忙去开门:“有有有,你是来找斌子的吗?”
女人不好意思的捋一下耳鬓的碎发,伸手从旁边拉出一个男孩:“其实,是我家扬扬,他有事要跟单意爸爸说。”
“要不先进来?”
老赵侧开身,瞥见单斌手上拎的菜刀,忙大步走过去一把夺下来,放到一旁的餐桌上,回头尬笑两声:“刚才想削个水果吃,哈哈哈。”
单斌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脸色沉在昏暗的光线里。
女人抿嘴笑了笑,没说什么,脚步却停在门口,伸手搂住男孩的肩膀:“扬扬,你要跟叔叔说什么,说吧。”
许扬挣脱妈妈的手,小跑到单斌面前,仰着脸。
他跟单意一样,个头小小的,要努力抬起头才能看见单斌的脸。
“叔叔,我是许扬,可可的同桌。你还给过我糖吃,你记得吗?”
“他记得!记得。”老赵接话。
“叔叔,我听说孟祥被放掉了,是因为没有证据吗?我,我可以当证人,我还有证据,你不要喝酒了,我们一起去找警察叔叔,再把他抓起来好不好?”
“证据!什么证据?你怎么会知道!?”单斌猛地拽住许扬,几乎把他的脚都提起来,半离地面,“你知道什么?你做了什么!”
女人脸色一变,走过去狠狠打落单斌的手,把许扬搂在怀里,警惕地瞪着单斌,一边抚慰的摸摸男孩的头顶,“扬扬,别胡说。那天妈妈来接你的,你忘了吗?”
许扬抬脸,稚嫩却认真地说:“以前可可收作业的时候,孟祥骂她是告状精,还说要弄死她,好多同学都听见了。”
“还有企鹅群。”许扬掏出小手机,“是我们的聊天群,没有老师和家长的那个。孟祥说,他才十二岁,所以不怕。他一定是故意的,我们拿给警察叔叔看好不好。”
孩子的落音带着未褪的稚气,徒留一室安静。
女人和老赵面面相觑,显然也没想到孩子过来是想说这个。但孩子不懂,他们心里却很清楚,不管再有什么证据,不管是故意杀人还是过失杀人,都无法改变结果。
只会让事实更残忍罢了。
单斌看向灰淡的荧光处,手机屏幕上俨然是一串聊天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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