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有高阁,矗立东洋,以花为饰,以银作骨;商贾巨擘,集聚南郡,长船卫戍,以命为质;残月当空,旧星寡黯,千里海道,未寻归途;竹筏拍水,返者孤身,道袍覆体,面似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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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了摇头,灌下壶中最后一口水,努力清空思绪。这则父亲在自己幼时说的故事,每每回想,总觉莫名诡异。
过了前面的老城墙,应该就能看到被诅咒的城镇.
邓崇驻足远眺,心中暗暗思索: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象呢?阴云密布,黑叶满地,魔物四起?他谨记出发前孟大人对所有人的叮嘱:“此去凶险未可知,城中有眼,诸位切忌被诡像所惑,望破除妖邪,还炎封阳光普照。”每次回想这些话,邓崇总会皱起眉头.
从锦梁出发,一路朝北,邓崇已行千里有余,途中所遇之人都告诫他按照当今情势不宜前往,那里的一切皆出自阎罗的手笔,是一片不祥之地。
继续前进,按照出发前的部署,这条路上会出现一家驿站,门前会挂一条分叉的黑色长巾,那也是这条通向被诅咒之城的路上的最后一家官驿.
一刻过后,邓崇顺着路来到老城墙下,其实那不能算作路,只是从雪堆中扒开了一条小道罢了。风沙中的一丝烛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顶着塞北的狂风,一如既往。
门前有分叉长巾,但早已沾满土尘和雪花,只能依稀看见黑色,木门破旧,上面还贴着一副已经褪色的对联.他推门进去,除了一盏蜡烛,一片肃杀.
“客官要什么茶?”他听到右前方的黑暗里有人说话.
“最后一碗茶.”邓崇说出密语.
黑暗中显出一个人形,是个长了一脸斑点的老人,他眉头微皱,双眼迷离,白色的胡须杂乱无章,听到密语,他微微点头.
“跟我来吧,”他走到蜡烛旁,将其托起,转身向左边的一道窄窄的门走去,邓崇将大门合上,跟了上去.
窄门只容人侧身通过,身材稍丰都不可能进去.
门后是向下的阶梯,老人的每一步都造成阶梯一阵阵的叹息。在微弱的烛光下看得出老人认真打扫过.他腰背佝偻,但步履矫健,邓崇一步两个阶梯才勉强跟上.
阶梯尽头是有一道门,老人没有打开,而是转身望着邓崇,问道:“想好了?”
邓崇抖身整了整行囊,长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老人似乎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老人从墙上拿下火把,递给邓崇,但没有进去,而是扶着门站在一旁,示意邓崇自己进去.
邓崇接过火把,走入房间,空间逼仄,气息寒冷,他在左侧靠墙的地方找到挂着刻有自己姓名木牌的箱子,用孟大人亲手交给他的钥匙打开,拿到了那把已经陪伴自己快八年的佩剑。他稍微挥舞几下,握感熟悉,一如往日。箱子里还有用白布包着的几块腌肉以及一支毛笔和一张信纸.
“有什么要写的吗?”老人在门外问道:“给家里老少,兄弟姊妹或者给夜狼府,给帝国,给皇上?”邓崇收剑入鞘,别在腰带上,看着手中的火把,摇了摇头:“没有了,要说的帝国都明白。”
老人抿了抿嘴,点头道:“上楼吧,吃点风干肉,就该出发了.”
秋天的冬沙郡落日很早,老城墙是道屏障,封存着斑驳的遗史,漫天的白雪下埋藏有千古战争留下的血泪,苍老的石门分隔着帝国的版图,呼啸凄厉的风玩弄着凄厉枝桠,门前门后,横着一片寂静,竖着一杆危旗.邓崇一杯下肚,两片牛肉入口,轻轻摸了摸剑柄,长长地舒了口气。
很快到了出发的时辰。临走前,老人躬身行了个礼,迷离的眼睛没有光辉,但杵在风里的身影坚毅有力,邓崇作揖回礼,正了行囊,看着火光摇曳,问道:“可曾有人在此畏缩?”老人轻轻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哼起那首府内人尽皆知的小曲,虽然不成调式,但依然令人心头一震:“夜狼府,皆猛士,踏星宙,行瑰志,长山曲,帝都侍,九郡斜阳,无字诗”。邓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抄起火把,向北走去。
离酒馆大概一里路的城墙处插着一杆低矮的红帛旗,即使身处风雪之中依然挺立,旗后是一道虚掩的石门,不仔细观察几乎无法看清。邓崇大踏步向其走去,触摸到冰冷石门的一刹,他思绪万千,回头望向南方,一片白雾笼罩,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自己雪中的脚印。可能这排雪地足印便是自己最后的踪迹。念及此,他长吸一口气,未想塞北的雪花让他狠狠呛了一口。
拉住门闩,走入城墙以北,瞬时一片沉寂,这儿的风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狂野,雪还在下,但前方的景观清晰可见。邓崇关上石门,下定决心将最后的思念撇去,转身向着北方。
孟大人在他们临行前叮嘱过,塞北不需要司南指路,因为逆着风的方向就是北方。邓崇如今深谙此道,朔风正对自己的脸颊吹过,混杂着一丝潮湿所致的霉味和雨后草地的香气,二者交相,令邓崇略感迷离。
顶着风雪走了大概一个时辰,邓崇看见了月亮。那月亮大得诡异,泛着亮白色的光泽,真的就像是用瓷器制作的圆盘,被流动的雪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巾,似在注视着自己。
一片肃杀之中,邓崇来到一棵高大却已枯死的落叶松前,一片蛮荒的平原上立着一棵足有百尺高的松木实在突兀。他绕着树干试图寻找线索,野兽的抓痕,来历不明的剑痕或者是其他蛛丝马迹,但最终什么都没发现。他又弯下腰来,徒手开始翻动着树边的雪地,恍惚中,想到自己幼时与伙伴玩的游戏。记得那时是自己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曾与父母一起在锦梁银库司韩固通的田埂上劳作的另一对夫妻家的两个孩子跟自己关系要好,他们的名字邓崇如今依然牢记,一个叫袁丰,一个叫袁寿,意为丰收,估计是父母不识字,便找了个谐音字代替。那时在锦梁,也有一颗高大的松树,他们曾一起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刻下了对未来的幻想埋在树下松软的泥土里,相约任何一个人完成梦想便要重新挖出这块石头。如今想来,那梦想愈发遥远,那石头也应该再找不到了。
绕了一圈,邓崇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可能这真的只是一棵树吧。他搓了搓手,附在手套上的雪花随声落下,戴上刚刚被风吹落的兜帽,继续向着风源处前进。
月光所及处,邓崇隐约看见高耸的山峦,在帝国的版图中,没有标注过城墙以北的山系名称,但仅从这模糊的影像看,那山几乎高耸入云,直插天庭,就像自己第一次来到长城时对那黑色的城墙的观感一样,壮观而威严,彼时的他佩戴着行令官分发的刻有“卒”字的徽章,笨重地操练着一杆长枪,枫魂关的鲁教头白发苍苍,脾气暴躁,经常严厉鞭打不守规矩的年轻人,自己后背上直到如今还留有疤痕。那段时光,如今回忆,顿感遥远,那时父母依然健在,自己依然怀揣着将军梦,幻想着杀向北蛮,立赫赫战功,给父母的屋子换一些好点的砖瓦。慢慢回过神来后,邓崇拿出铁质水壶,往干燥的口中灌入两口客栈老人倒的热水,接着又继续前进。
路面的积雪比长城南边的要浅,行走的难度大大减轻,但接踵而来的是变得陡峭的坡路,邓崇将剑拔出,插在雪地中,慢慢俯下身子,试着向下滑行,用剑插入土壤的深浅来控制速度。薄薄的雾气在月下散步,被邓崇冲出一道淡淡的刮痕。他减慢速度,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么得似曾相识。
达到底部后,邓崇忽然发现朝东的雪地上出现了两排脚印,他回头观察环境以排除陷阱的可能,在发现身后没有动静后才上前认真观察——脚印显然属于人类,邓崇用自己的脚掌比了比,相差不大,根据陷在雪中的脚印花纹判断,这居然还是夜狼府的人。
孟大人的话语结合当下情形让邓崇不免想到另外几位被派往炎封的司员,不出意外的话,沿着脚印,提高速度,应该能与几位司员会合。念及此,他长舒一口气,即使这次任务艰险困难,但有同僚相伴总比孤身一人要更加令人心安。
脚印形成的路线弯弯扭扭,曲折着通向一片枯木林,邓崇借着月光观察,枯木林里雾气似乎稍微大了一些。他从背囊中掏出打火石,缓缓地从一棵枯树上折下一条树枝,为了防止雪水融化导致火焰燃烧不起来的情况,他单手挥剑卸下一块袖口上的布条裹在树枝前端,打出火后点在布条包裹的地方,制成一根简陋的火把。邓崇奋力一扔,无奈枝条太细,虽然风力不大但抛掷的距离还是不远,环顾四下雪地,邓崇找到一块石头,拣回火把,又从另一条衣袖上砍下一长条布料来,从而将石块绑在枯枝正中。接着奋力一扔,火在雾中划出一道靓丽的狐尾一般的长线,提供了短暂的照明。就在这短暂的亮光中,倏尔闪过一张可怖的人脸,邓崇惊吓之余只瞥到了一眼,以至于他只能确定那是一张人脸而不是什么野兽的脸庞,除此之外无法挖掘出任何的有用信息。
他紧了紧背囊的背带,双手握住剑柄,冰冷的金属挥发出的冷气渗入邓崇的手套,雾气似乎在扭曲,但眨一眨眼,一定只是幻觉。
脚印的踪迹延伸向枯木林内部,邓崇不给自己任何犹豫退缩的空间,逼着自己跨步迈向这神秘的树林。火把的火光躺在远处的地面上还未消失,他挥舞着长剑,向火光所在慢慢走去。脚印的轨迹在向左手边延展,但眼下似乎一切都不太对劲,邓崇松开一只手,摸了摸藏在外衣里的盔甲,坚硬的护心镜让他安心。
离火把所在越来越近,火光已经消失,将周遭的雪地染黑。猛然间,邓崇感受到右手边枯木上卷起一股莫名的压迫感,他没有侧头观察,但手操持着剑如闪电般疾速横切向右侧的空间,一声如香梨破碎的声响后,他的剑上多了一层深红的血液,右边的白色雪地上则落下一双断裂的小腿躯干,脚上还套着雪地长靴。
邓崇抬头一望,赫然望见枯木上吊着一个男性尸体,在夜狼府和长城上生活多年后,常规的尸体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但这一具依然令他惊骇——尸体的衣物上全是血迹,仔细看不难发现血是从衣服内部晕染开来的,破损的上衣内是邓崇异常眼熟的黑色锁子甲,护心镜被擦的锃亮,冰锥一般的下摆挡住了一部分残缺的身体,但在月光的照射下能看到下方悬着一条巨型蜈蚣一般乳白的肠道,向上看去,尸体的右臂不翼而飞,连同整个右手衣袖都消失不见,沾有血渍的关节裸露在外,再向上看,尸体脖颈上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被锁链勒出的红色浓瘀之上是那张刚刚在火光中闪现的脸,半边是干掉的血迹,另半边是在一片黑暗中依然可憎的凸起的眼球和沾满雪渍的皲裂的嘴唇。
周羽振,夜狼府熙浒司司员,锦梁太守古尔勋的义子,自己在锦梁夜狼府的前辈,也正是在自己之前出发的几批人中的一位。邓崇看到脸的那一瞬间就认出了他,耳垂上的月牙状耳饰他绝不会认错。他深吸一口气,把剑插在雪地中,用力将尸体的嘴巴掰开,夜狼府的府吏会在意识到自己必死无疑后想尽办法留下一些信息然后含在嘴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周羽振的嘴巴撬开后,里面瞬间涌出已经呈一股浓浓酸味的深红血液,邓崇摘下手套,在他口腔上壁果真找到一个被叠成方形的残破的纱巾。
“邓崇?”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他转过身来,纱巾顺手藏进外衣背面的兜中。一个举着火把的身影出现在眼帘。
“许,许大人?”邓崇认出来者是自己在夜狼府的同僚许唅,一个身高不到六尺的用剑好手,“您不应该早就到了吗?”
“傻孩子,”许唅缓步向他靠过来,脸庞被火把映得通红,邓崇不自觉地后退,背部触碰到尸体的一瞬间他猛地弹开,拔出插在雪中的剑,剑锋直刺许唅,许唅似乎有所准备,轻轻一侧身躲开一剑:“你在干什么?”他质问道。
“周羽振的尸体您也看到了吧,”邓崇依然握着长剑,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什么情况?您本应该是跟他一起来的吧。”许唅叹了口气:“把剑收回去吧,杀他的人不是我。”他指了指雪地上的脚印:“我也是偶然看见你的,那些脚印应该是我和羽振后面的那一批人留下的。他跟我在进入这片鬼魅般的枯树林之前就分开了,他往北走,我朝东走,如果孟大人所言非虚,这两条路都能到达炎封。我本来已经走出了这片树林,但今天中午我看见林中有火光,以为是宋标他们的信号便返回来,寻觅良久都没有发现踪迹,直到刚刚我才看到你从树林外进来。羽振的尸体我也是刚刚才看到。不过不得不说,你很警觉嘛。”
邓崇依然难以相信,他审视着许唅说这番话时的表情,没有任何破绽:“你不惊讶吗?”许唅叹了口气,抓着火把的手指了指周羽振那千疮百孔的尸身:“这是阴教的刑罚。你在长城多年没有见过?”邓崇摇了摇头,自己在长城服役的年岁短暂,而且那时燕北大屠杀已经过去,没有发生过什么大规模的战争,任何敌人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
“破腹取精,裂颅验神,断臂废功,腐木悬驱。典型的阴教教众对有罪者的刑罚。”许唅直直地望着邓崇,双眼被火把的光亮照得有如蜡烛一般。
“所以这附近有阴教教徒?”邓崇依然抱有怀疑:“孟大人所言的斩妖除魔是指对付阴教教徒?那不应该是长城守军的事情?”
许唅又走近一步,说道:“邓崇啊,你太年轻,有些事情你可能看的不透彻。但你一定要相信我,阴教的人可比朝廷里那帮玩弄政治的权贵们要凶恶多了,狡猾到谈不上,但残暴有过之无不及啊。长城守军最近投身于庄世雄将军的大军,忙于收复西北国土不可开交,夜狼府善于伪装,自然要承担重任,加之兵变的事情,你也知道,朝廷不信任武装军队,所以,这一切自然得由我们来完成。”
邓崇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收剑入鞘,道:“既然如此,咱们现在便沿着这脚印走,看看能不能遇到宋标他们,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力量。”
“检查口中密报了吗?”许唅边点头边问道。
“没有任何密报,”邓崇不信他,骗他道:“周大人死前遭受这般虐待,恐怕没有力气留下密报了。”
许唅叹了口气,举着火把开始向脚印所指的方向走去,邓崇也跟了上去。
脚印所历经的地方每隔一段便做了标记,一个圈内写个十,代表此地安全,没有陷阱。他们一路离开了阴森密闭的枯木林,重新来到一片皑皑平原,炎封的城墙依然遥不可见,但脚步依然在延伸向东,废弃的长城旧城墙在遥远的南方依稀可见,让邓崇安稳了不少。
“你去过炎封吗?许大人。”邓崇走在许唅背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着。
“我?”许唅回头看了看邓崇,没有停下脚步:“去过几次,当兵时去的第一次,后来在开阳府当差时曾被派去查过一个阴教相关的案子,然后就没去过了。怎么了?”
“随口一问,我还没去过炎封,久闻该城阴郁可怖,素想亲眼相见。”
“哼哼,没那么邪乎,至少我去的时候还挺正常,只是一个边疆城镇,有些军事用途罢了。炎封太守我也见过,对人很不错,百姓爱戴,商业贸易也很发达,比锦梁的生活可是要滋润多喽。我在那还见过不少蛮人跟汉人结为夫妻的呢。哈哈对了,那些蛮人长得可跟我差不多高矮,见到他们我就开心多了。倒也没见爆发那群文宗院老头子们说的孽种作乱啊。现在不知怎么了,被孟大人说得那么奇怪。”
“看来以前是一片繁荣的景象啊!”邓崇附和道:“那此处离那里还有多远呢?”
“不晓得,这条路我也没走过。”许唅摇了摇头。
趁着许唅走在前面似乎没有太留意,邓崇故意放慢了一点脚步,试图找到机会翻出周羽振的密报看看,但这切不可让眼前这位自己虽已认识数年但并无过多交集的人发现。
逆党。
纱巾上可辨认的字只有这两个,其他已经被血染成一片没有缝隙的红色。邓崇不解,只得先将纱巾重新藏好,看看若找到宋标能否与他再了解看看。
“你知道这次行动孟大人派了多少人吗?”许唅问道:“孟大人就是这毛病,派任务总是说得不明不白的。”
总共九批,每批最多五人,一,四,六每批五人,二,三,五每批三人,七八两人,九只邓崇一人。孟大人在自己出发前时所说的话邓崇记得清清楚楚,但他只是回到:“是啊,孟大人确实喜欢隐藏信息。”
经历不知几个时辰后,天空开始吐白,夜晚即将过去,风雪早就停下,但炎封还是不见踪影。脚印开始变得模糊,邓崇回头一望,身后是一片没有任何标识物的平原,枯木林已经远去,雪白而洁净的模样像极了儿时父母耕作的那片田地冬天时的肖像,表层美丽,内里贫瘠。
“那儿有人。”许唅突然低声喊道:“邓崇,你眼睛比我好使,看看那是不是宋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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