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至阳转衰,影子和身体重叠,脚下只能看到极短的一截。

“先生。”向洪雷粗犷豪迈的脸被阳光晒得黑红,分辨不出其中愠怒和怀疑的份量各占多少。

仰胡先生淡然地皱着眉,目光触及的只是一大片空旷整洁的平地。清清爽爽,一无所有,每一块泥石都像被仔仔细细清洗过般,整整齐齐地躺卧,带着和周遭不同的干燥洁净的气息。在仰胡先生看来,它们似乎都在微笑。

“所谓困术,核心是‘困’。困不住的,便是术修不足。”他平静地解释。

“可是,即便困不住,也该打一场,怎会如此安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世间竟有这样悄无声息的遁术?你我竟连察觉都不能?”向洪雷怒不可遏,难以置信的火舌在他眼底跳窜。

仰胡先生以手掌覆地,静静闭目。

帐篷内的老妖陆续走出来,皆以惊疑凶恶的眼神注视着那片平平整整的土地。

“遁术?”仰胡先生自言自语,“不,不是遁术,遁术做不到如此。”

老妖们忍住冲到喉间的躁怒,等待他说出最终的结论。

阳光极慢极慢地移动,天光如洗,将老妖们一脸一身的尘垢照得分外清晰,他们相互审视,皆以不屑一顾的神情作为回应。

足足一顿饭的时间,仰胡先生再没开口说话。

天气燠热,老妖们不住用袖子擦汗。他们愿意等,除了仰胡先生,没人更懂术法。那根插在平地中央的木桩不知去向,如同凭空消失一般。

“哦?这样的吗?”仰胡先生大笑出声,语气里竟是十成十的赞叹之意,“稀奇!太稀奇了!”

向洪雷问:“怎么说?”

“傀子已属稀罕,居然能遇到另一种。”

“哪种?”

“可说是比傀子还要稀奇,类似于傀子,但仙或妖其中一方的血脉经过稀和,天赋来说不如傀子,能力来说或有更奇异的变幻。曾在书里看过一句模糊不清的描述,大约是这个意思。傀子尚且可见,此种确是世间难寻的稀有,因缘际会命格诡谲少一点都凑不成。”

“既然难以寻见,先生是如何辨认出的?”

“他们的能力不如傀子那般霸悍,却有种可以跨越时空限制的古怪倾向,仿佛天生就知道怎么掌控时空的变化。”

“什么意思?操纵空间尚有可能,时间?这是仙人也做不到的!”

“不是操纵,是……利用。”仰胡先生抓起一把泥石,“他把我的术整个吞噬了,用别的东西来替代。”

老妖们面面相觑,不置可否。这太过骇人听闻天方夜谭的结论实在无从信起,但仰胡先生从没说错过。

“莛葳山庄啊,看来须得从长计议了。”

“先生这是怕了?”

仰胡先生摇头:“向海,怕与不怕都要做的事,就没必要提什么怕不怕。我只是有些担心,那个人手里的牌比我预想的要罕见多了。不是实力的差距,而是意义的差距。”

“这是何意?”不止向洪雷,一众老妖都摆出一副受到愚弄的表情。

“如果,傀子,类似于傀子的此人之外,他们还有更无法以常理判定的伙伴,”仰胡先生想起苔子由说的那句话。

“向海,你有抱死的决心吗?”

“自然有。”

“若,可以不死,或者,其实,可以不用死,你还会决一死战吗?”

“先生,我们的仇恨,已经三百年!怎可不用死战,怎能不去死战!”

仰胡先生再次望向当空白日,才一点半刻的疏忽,阳光便已大大不同。仇恨,要报。叶柔秀,该死。除此之外,他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是完全不好奇真相如何的。只不过,为了以仇恨作为支撑活下去,真相且不复重要。

风香满路,落花成蹊。仿佛冗长未醒的一个梦。

这个来者的气息极其淡弱,若不是受伤的五目子阻滞了他移动的速度,必然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的术中,有那座山的风骨道意,那般高广深潜,不会错。

莛葳山庄,听说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草木妖怪为了风月之事建造的,怎么也有如此机缘引得这么多奇人异士驻住。

回去的路还很长,他如果此时倾尽所有老妖之力追击,未必追不上那人,但他不想那么做。此时并非最后的最后,而且,他还没有亲眼见一见那把刀,那个人。

比得过阮君山的人。

君山万里,难摧。捋神之上,擎天。

那个人,怎么敢与天比肩?与仙山为敌?

小姨和苔子由十分默契地没有对他多加描述,因为没有描述,才更显得可疑。

唯有打过,才能评判……

那么,不如,就打一场。本想再准备得更周全些,现在的情势看来,速速强攻反而更为合适。

仰胡先生逐一审视站得潦草零散的众妖,轻声细语地说:“后天,就是后天。”

众妖的目光倏地亮堂起来,犀利的脸色沉凝深重,身形板得笔直笔直。他们静静望着仰胡先生,空气中的杀意像断线的风筝无处追寻散漫长扬。

“后天,”仰胡先生再次命令,“我们一起,全部。”

烈日当空,忽然涌起一丛乌云,若近若远,扑朔迷离。

雨点哗啦哗啦如雷坠地,砸碎成千上万花红柳绿。

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就此降临,不需要任何警告和预兆。

风也惊讶了,只好拼命追赶,却依旧跑不赢雨落湿土的速度。

妖域和人朝一样多风多雨,变幻莫测。

那片城池却几乎不变,多少年来来去去,那座小院,那条河,那个墓冢。

仰胡先生站在暴雨里细细回想,每一串雨滴都是一场回忆,风吹不散,云遮不住。

啊,原来,自己也是会想念家乡的。在这个不合时宜难以置信的时刻。

是因为那把刀吗?

不,那把刀怎么足够。

是栖栖的笑语忽然浮上心头,她曾经说过想陪他长住魔都,只要他的家人允许。

那天之后,便是永诀。

仇恨和愤怒骤然肆虐,噬咬身心。

他眼里的风雨全部化烟成灰,只余一条苟延残喘的火灰,一路烧到视线望不到的天际尽头。

“后天!”他对自己承诺。

滚滚翻腾的雷声在天地变化的地方轰隆咆哮,昭告万物它的不可阻挡,无以终止。

雷电交加,风狂雨烈。好似经历了一场呼啸而过的灾难。

高高的小楼上,容平遥遥凝视无尽的云光雨风,脸色有些隐晦不明。她突然觉得心口有点细微的不适,不知怎么表述和排解。

魔生从灰暗的阴影里走过来,仍是笑容可掬毫不担忧的样子。

“你怎么教他这种胡来的法子,真不要命了吧。”

容平瑟缩一下,像只犯错被抓住的小狗大眼汪汪地看着他。

“是我的错。”她赶紧岔开话题,“方大夫和小五怎么还不回来呢?”

“是该回来了。”魔生指着天边尽头的一丝亮光,“看,就算这里在下雨,那边可能还是晴天。”

容平睁大眼睛顺着魔生所指的方向寻找那丝亮光。

“啊,啊,雨还要下一会儿呢,不知道七彩翎金锦帐会不会湿呀。”

容平愣了愣,立马往竹林那头奔去。

魔生笑眼眯眯地看着她着急忙慌的背影,眉宇间淡淡地展露忧伤。

天光徘徊,云影低垂,细数日子,时间飞驰。他轻轻抚摸下巴,清俊的侧脸上爬满虚弱的焦虑。

婆巫劝过他,去往哪里比从何处来重要。可是,归途早已既定,全无抗争的必要和能力。

风雨由远及近悄悄势弱,止不止得住不好说。

他猛然想起,似乎就是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午后,那个人感知到自己的大限将至,于是对他说,时间是最有情的无情之物,带走旧的,留下新的。而自己,则是最无情的有情之人。所以,该把自由还给他了。

当时他不信,讥笑说,那个人的慈心和善意都给了世间万物哪还有丝毫留给他?

那个人笑了笑没有辩解。

不久之后,那个人果真圆寂了。临走前,将他取下放回世间。他如赤子一般辗转于生疏喧杂的尘世,懵懂不知多少光阴,直至再次寻得李光罅的所在。

乌云密密碾压迫近,一遍一遍卷动风雨再度。

那个人,临走之前,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怎么说的?

魔生用力回想着,想着想着,一直想到暮色摊平云雨,西沉的凉风缓缓把枝叶花瓣吹拂整顿。

鸟儿陆续啼叫,院落何处传来一阵慌乱的骚动。

原本昏迷着的茗兮被吵醒了,他哑着嗓子问:“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仓横老人和与风师尊是怎么想的,竟然一致觉得让茗兮待在容平房里最是方便照顾。

魔生看着他阴影重叠的妖异脸色,慢慢收回了心神。

“我怎么在这儿?”茗兮嘶喊几声,自言自语,“我还活着吗?”

魔生瞳孔紧缩,受惊似的退开一步,仿佛夕晖中有什么东西迎面扑来。

我一生从未停止过修行,现在终于可以停下了。而你的修行,便是从我离去的此刻开始,辛苦你了。

他掩住面颊,唇角颤动。

“魔生!魔生!他们回来啦,他们回来啦!”

眼角的余光看见容平在向他奋力挥手,她那身轻薄飘逸的夏裙像极了跌落的云霞。华贵的金红色衬得起她满身艳丽,更显得她灵动活泼。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