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双手努力张望。
背着少年的方大夫身姿硬挺,衣衫褴褛,满身满脸的疲倦,要倒不倒得坚持着。
魔生从他眼里看见了强光,和他第一次救醒古阳后在他眼中看见的一模一样。
方云浦不知从哪个梦里苏醒过来,周身散发出陌生而强势的气息。
“方大夫,你快去看看叶姑娘和古阳,他俩好半天都没动静了,不晓得现在什么情况!”容平火急火燎地催促。
方云浦朝魔生点点头,将五目子交给白锦绵照顾,嘱咐了几句话。
通往无时轩的竹林,碎石铺路,水洼满地。方云浦急急奔走,敏明矫健。
白锦绵盯着师父的背影看,困惑不解。
容平推他:“快!”
白锦绵这才背起好友。
既然师父说没有大碍,便不甚要紧。可五目子周身的伤痕和滚烫的皮肤仍是让他忧心凌乱。适才的疑虑晃过心头,转瞬即逝。
师父回来了,小五也回来了。大家平安无事就好。
雨会止,风长歇,这片片刻刻的安宁拼凑成岁月的缩影。
我死了,你的修行才会开始。
魔生哭笑不得,无言以对。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刻意忘记的话,让他忽然丧失了继续讨厌那个人的力气和理由。
他深深地抓紧围栏,压抑此刻想要立刻向古阳求证的冲动。
这么多年来,你是如何原谅她的,那个曾经想要杀死你又选择放生你的母亲?
古阳其实早就回答过了。他用行动回答了。他去了落花蹊,他从未打算离开落花蹊。他选择了憎恨自己,便不需要再去憎恨旁人。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
茗兮看着他抖动的侧影沉默不语。他第一次发觉魔生并不高高在上,他也有情难自控的时候,只是,他不得不保持着最大限度的清醒来守护其他人的安全。
茗兮再度闭目昏睡,坚持不理睬蝃蝀不间断发起的攻击与嘲弄。
是人是妖都没关系,是人是妖,都有人会接纳我的,只因为我是我,是穆茗兮,而已。
梦境的神秘,不在于它的虚幻,它自然是假的真不了。但那“假”中往往隐藏着真实的影子,须得做梦的人自己参悟明了。
那片湖他见过的,还在其中游过水。
他仔细端详这片湖,发现它和上次见时不完全一样。看上去更为清透,四周的气息也缓和许多,光线却黯淡了些,像是蕴酿着犹豫着要不要降下一场雨水。
环顾几遍,没有寻到叶柔秀的身影,古阳确认了另一个不同之处,就是他站立在这片湖心中唯一的突起物上。不足丈宽的石头,光滑无物。
古阳盘膝坐下,闭目养神。
傲慢又冷淡的姑娘要是有意躲着你,你再着急也没用。
反正,梦里的时辰过得慢,你以为已经几度轮回,睁眼可能也就一时半刻。
他细细聆听湖水的声音,无风无波,无声无息。只是透过眼皮的光似乎阴晴不定左右摇摆。一场好雨成败未卜。
周身已经感觉不到冰霜与火焰的撕扯,两股力量终归一体难舍难分,他真的好奇用自己肉身炼化的精丹究竟会长成何等姿态。可惜,他不能看见,那种至灵至奇之物即使看见他也绝对辨认不出吧。
他睁眼察看那片突如其来的阴影,不是阴影,是光线骤然坍塌了。与湖水连接着的像是天空的近处,仿佛破裂成无数碎片,正一块一块摔落湖里,窟窿般的空洞由远及近逐渐增加,原本平静的湖面被这些碎片撑涨,远远望去,分不出是湖水没过了那些大小不一的空洞,还是从那些空洞中倾倒出大片大片的水流。
湖面抬高了一寸又一寸,古阳身下的石块跟着一点一点沉没。
他的鞋子湿了,然后是裤腿,衣摆。
湖水毫无温度,像是恐惧本身,他丝毫不担心自己,梦里不会死人。
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的身体并不适合淬炼精丹吗?还是即使是炼化过的精丹,叶柔秀也依然承受不住?
古阳一动不动,任凭湖水加速湮没腰腹,胸膛,颈项。
头顶已经看不到光亮,漆黑的空洞像数不尽的眼睛看着他消亡。
他静静等待湖水没过口鼻。果真是感受不到窒息,只是身体痛乏,渐渐丧失意识。
要么醒来,要么沉灭。
他这样想着。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不会的,公子俍挚爱叶柔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将精丹以此法交付。
身体随水漂浮,他突然想起这湖本是可以将人浮托住的,现在怎么不行了?
水里悄无声响,他觉得自己像一根浸入湖底的枯草,泡足了也还是那副死相。
时间肯定过去不久,意识坠落还没有很深。
像是有股巨浪托举,倏地一下,他便被顶出湖面,瞬间感受到了光线的照耀。
他摸一把脸面,将阻挡视线的湿发拨开,石块不见了,他稳稳地坐在岸边,遥望湖水与天光相连的地方。
湖水平平无波,他像是从梦中的另一个梦里刚刚苏醒。
大口喘气,躺倒呻吟。
身体像是生生被剥去一层骨肉,不是痛,是将全身肌理皮血筛过一遍的整齐,像是一场真正的重建。
他还是他,并未少了什么,只是不太一样,很不一样。
他要赶紧醒来,真正醒来,去问一问方云浦,他的身体还能不能捱到走上仙山的时候。
眼角飘来一条阴影,晏晏笑语,是她,竹林里的她。
古阳睁不开眼睛,每一寸皮肉重逾千斤。
“又是你。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哪里奇怪?
“你的心那么重,身子却轻得很。你有副好皮囊,却一点不知道珍惜。最奇怪的是,你的身上似乎有我的味道,我们分明从未见过。”
你没见过,以后的你会见到。
“以后的我是什么样的?”
你好好活下去,自会知晓。
“我一直活得好好的。”
那就保持这样。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哈哈哈。”
少女的身影缓缓走开,所有的年少时光一去不回。她必须也必然走向未来,无论那个未来与她此时期许的相差多少。
这一次,你可以重新选择,你曾经想要而错过的未来。
古阳默默想着。
北边的雨,总是要果断些,也冷静些,爽利地下过一个晚上之后,在鱼白肚渐渐泛起的时刻快速止住。
空山新雨,整齐光亮,每一朵夏花都要含苞待放,每一枝草叶都在舒展张望。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刚刚过去,最热闹的季节就要来临,在这片终年微寒的山林中,初夏妩媚灿烂,才刚刚掀开端倪。总是落晚一步,却一直是四界中绝美的景致。因为迟来和短促,故而更显得珍贵与独特。
山崖葱茏间,白衣的仙主仿佛是万山之巅的一只白鹤。初起的晨光在他的白衣上洒下淡金色的粉束,好似流动的染料缓缓变化深浅和阴晴。
林长仙的眉宇间浮着一抹情绪,分不清是哪一种,比他雪白的脸色阴沉许多,像一道浅浅的影子。
八方仙长上报说,魔都的不生不死地经过查证确已毁坏无疑,这也就罢了,其间有一点尤为怪异,不生不死地周围似有空间折变的痕迹。
“折变?”八方长老用词可够拘谨的,是怕他动怒吗?
林长仙空灵出尘的眼里隐现笑意。
“折变”,那应该叫作重塑才对。毁坏之后予以再造。那是比傀子的天赋之力还要玄奇的能力,是被仙山驱逐抛弃的能力。
他,还活着……
当初的不杀,是留有一丝侥幸,毕竟,仙人有仙人的规矩。
这次,便不同了。
如若是放逃老妖的主犯,这罪名足够他成为仙山追缉的对象了。
杀,无赦的,那种。
八方仙长此前已经报过与风道人和那群人一同进入了妖域,他们师徒恐怕是要重逢了。
李光罅啊,你都死了两百年了,却依然掌握着这片仙山的走向吗?
林长仙的目光由近及远,望向山林深底的一隅。
千级道台,问心真心。道心所向,山巅长仙。
叶柔秀,你也是,两百年了,你当年没能走完的道途,敢不敢再试一次?
仙主霜寂的嘴角勾起微笑,你不敢,你们都不敢。这座山,无人敢战。因为,它是李光罅的山,更是我的山!
雨季的闷热经不过仙山的削切,除了雨水,只有哗啦哗啦被风卷起的回声。但终究仍是盛夏的初临,艳阳下的翠冷总归是要比寻常时节温暖一些,由此便露出了片刻空隙。
讨厌的夏天。
林长仙秀美的眉轻轻抬起,那道浅浅的影子便立刻隐去了。
八方的风,从八方来回,走不出重重群山,呜呜泣诉。仙山的八方,只待仙主令下,乘风起伏。
除了仙主,还有问仙道,除了问仙道,还有他们,还有很多。
这座山,这片山,牢不可摧,绝难降服。
牙青老人站在谷底的阴影里,满身青香气。
他的朋友说过,往下俯瞰,世界好似归你所有。往上仰望,世界仿佛不复存在。
他的朋友从不俯瞰,故而追随的人永远怀念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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