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别人的心在哪儿要比确认自己的心在哪儿容易多了,仇恨本就是比嗔痴更为显而易见的事。
摆脱了攻击的束缚,木剑挥舞得如林间彩蝶悠然洒脱。
这不是叶柔秀的剑术,甚至不是剑招,这是古阳自创的一套剑舞,只为让木剑的魔性得以最大程度发挥出来。
周遭的黑暗略微消退了些,一抹似水的流光缓缓浮现。
万华的斑斓减灭了一分,又一分。
仰胡先生的声音嘶哑得像一根断弦。
流光有着晚霞般宏丽而温和的颜色,那个婀娜娇怯的背影有些伤感和单薄。她长发绑成一股,缀满贝珠的绸带镶裹期间,像无数朵俏洁的梨花交错盛开。乌发如墨,不见白头。
思念,像一把利刀,脱鞘而出,直指脏腑。
“栖栖……”
一瞬的停顿,万华失却戒备。
清冷的风擦过耳边,仰胡先生在最后一刻堪堪避过。恍惚的目光立时恢复阴冷。
“你!”
古阳毫不迟疑地再度直击,冲入万华的防御圈,机不可失,不容稍纵。
万华抖落幻象,以极快速度围追过来。
一道背影立时挡在它的面前。
“不。”仰胡先生一边躲避捋神刀的追赶,一边及时叫停了万华的攻击。
那道背影如此真实,纵然知晓一定是奇异的法术所致,但依然克制不住心头的激荡。
“你做了什么?”仰胡先生的声音略有崩陷。
古阳不语,只一心系于捋神刀的攻势。清奇的刀锋像一股湍流,不间断地往仰胡先生周身冲击,决意要碾碎他孤高的身影。
万华被幻影纠缠,它欲往何处阻挡古阳,幻影就比它更快横截在前。那抹看上去无比柔嫩的背影像根毒刺不停戳向心底最深藏的隐痛。
痛不欲生。
“栖栖。”仰胡先生的眼睛里熬出血丝,“你!”
不再忍耐的怒火催动原本孤高的他绕过捋神刀的逼攻,转身跃向那个飘忽神游的背影。
万华心有灵犀,以身作饵,将那道背影诱往仰胡先生身侧。
“栖栖。”他伸手去捞佳人的纤腰,他不是丧失理智,只是要一证虚实。
果不其然,数道血痕立即染红衣袖。
背影始终不能回转,强扭之下便如利刃刮削。
“这是,那把剑!”仰胡先生的怒火平息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判别。
捋神刀看准时机恰到好处地砍向万华筑构的防御漏处,只一丝缝隙,却是足以给捋神刀一击即溃的机会。
千朵万朵梨花般净洁的碎瓣飘落如雨,纷扬如雪,飞花满天,风舞相助。
那道背影静静地立于万华凋零的尘屑里,片片不染片片拂身,她终于缓缓转向过来。
簌簌的花雪华雨间,这张脸尤为朦胧写意。
她原本就是多变的性子,像山间瞬息难料的雾霭,即便有强劲的风,也不过散开片刻,聚合不停。
古阳向她伸手。
花雪华雨被冲破,胡乱翻飞。美得更为惨烈。仰胡先生急奔前去死死扣住古阳的手。
古阳的手仿佛有魔力,即便被死死紧扣,依然不慌不忙地往那道身影靠去。
不,是那道身影向他靠过来,并且,越见清晰。
栖栖的笑颜还是那般鬼灵精怪,带一点点收不住的调皮,即使有了孩子,她也没见丝毫稳重。这便是他喜欢她的原因,永远像个孩童般简单任性。
他用力盯住那道幻影,还想看得再清楚些,幻影便如烟消散了。
木剑稳稳地立在古阳掌中,以胜利者的姿态。它骄傲地等着主人的赞许,可古阳的表情却有些尴尬,仿佛终究是做错了什么。
往事悲凉,心沉止水,谁会希望再掀波澜。
“这把剑到底是何物?”仰胡先生受捋神刀所伤,胸腹间闷闷作响,声音喑哑不少。
“抱歉。”古阳作揖。
仰胡先生眼角飞过一个冷笑,又闪过一丝疑虑,最终在他毫不闪躲的目光里熄灭了仅剩的那点怒火。
因外物起念,因外物所伤,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问题。
战场之上,不厌欺诈,何况此人竟还怀有歉疚。
“你终究是打不赢我的。”
古阳正色:“自然是没有太多胜算的,但我所求,本非胜出,不过是一次说话的机会。”
“你看上去也不像能言善辩的人,怎会寄望于口舌之争来论输赢?”
“我只是想和前辈们推心置腹,毫无掩藏,坦坦荡荡地聊一聊。”
“我真的开始好奇了,你我之间有何可聊的?”
四下突然变得安静,想来大家也都疲累了。
众人看见了他俩的对战,怕是要等一等他俩的决定。
一个硕大的身躯踩着凝重如山的脚步走来,斗篷撕碎成好几股,但斗志未减半分。粗犷的脸上有表露无遗的质问,目赤声重,一身血迹。他默默走向仰胡先生,惊愕地看着一地万华的碎片。
“好美。”笑眯眯的魔生也是一身的血腥味,看不见伤口在哪儿,只是步伐有些踉跄。
他随意往古阳身后一站,却好似一根坚固的支柱稳稳撑起古阳显现疲态的背脊。如果恭向海是一座山,魔生就是一片海。
他们都是拥有破局之能的人,故而恰到好处地选择了更为重要的战场。
仰胡先生没有解释,罔顾恭向海眼里着火般的焦急。
木剑立在两方中间,适才彰显激扬的魔性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住,它多希望主人能给予它再次发挥所长的机会。
魔生悄悄耳语:“暂且仍是平手,未有伤亡。”
古阳颔首。
“丑时将过,凉风有声,夜露正浓,不如各自打个尖儿?”魔生朗声笑曰,“山庄里有的是好茶好酒,还正好有个仁心仁术的大夫。”
轻微的躁动从远远近近传来,像是筛子不住晃动。
古阳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然后规规矩矩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莛葳山庄的烛火通透明亮,只是稍稍黯然了神采。
长夜过半,所有未入眠的都熬到了极限。
做决定的自然是仰胡先生,他却只抬头与夜星对视。
纤长而绝不柔弱的素手小心翼翼捡起一抹碎华如洗。她的长发披散于肩,衣衫略有松垮,连身形都微微佝偻,一点不像几百年前全盛时的妖域传奇。
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她应该没见到万华浮光的样子,却好似对它十分熟悉。
裙裾兜不住一半的碎屑,她刚要苦恼,便有另一只手接过。
叶柔秀侧脸去看古阳自责的眼神,忽然就笑出了声。
“做得很好,只是剑术还差得很远。”
古阳的目光颤动一下,心跳舒缓下来,一身伤痛竟立时汹涌撕咬,可他反而觉得快乐,仿佛突然看见一场美梦的开启。
“仰胡,你现在要杀我,并不难。可你问一问自己,问一问他们,杀了我,杀了他,杀了莛葳山庄所有人,仇恨就能终止了吗?除非你们再杀了自己,否则仇恨是不会消失的。你们到底只会变成一群嗜杀的老怪物罢了。你们的胆子这么大点罢了!”
缄默的杀气从四方扑打过来,可九姑娘是什么人,她怎会恐惧。
古阳踏踏实实地给她打下手,万朵花瓣在两人掌下聚拢撮合,再现绝世华光千种斑斓。魔生抱着胳膊哼起小曲儿,细听之下,当然不是寻常曲子,原是一段听不明白的经文。
良久良久,仰胡先生看着每一片珠贝被妥妥拾当,眼里的复杂难以描述。
“来吧,仰胡。”最后一片碎贝收入衣摆,叶柔秀直直地望着仰胡先生的眼睛,朗声喊道。
或许是修为减损的缘故,众人仿佛觉得九姑娘的气势大不如前了,可总有些说不清的不同又让她看上去丝毫不弱。
仰胡先生长叹一声:“今夜之战,还未出结果。”
“这是自然,只是休整,随时可以继续。”叶柔秀淡淡地应允。
仰胡先生跨入门槛时,有些错愕于自己竟然答应了。但同时又觉得莫名安心,好像终于下定了一个早就想要下定的决心。
不知道是谁提议的,或者互相劝说,直至最后,除了被与风道人困于阵中还未知此时变故的五个老妖,其他人都陆续进了山庄。当然也有被架着扛进去的,但到底没再引发战斗。
最后一个进去的是阿耨多罗,他其实只想站在门口等,看见魔生不怀好意的笑脸就又改了主意。
古阳看一眼倚在门上笑意如花的魔生,刚松懈了一些的精神又再次提起。
这一夜,长得好像差点结束不了。一大屋子人让原本空空荡荡的莛葳山庄明显热闹起来。容平忙得手脚不沾地,一应吃食才刚摆上桌就见了底。奇怪的是,她的对手竟然愿意帮忙,看着满身傲娇的羽化端茶递水倒是顺手又熟稔,听说他非常喜欢做饭,可惜老妖们的品味欣赏不了他的手艺。
大伙儿都一肚子怨气,又一脸惊扰。好在方云浦带着白锦绵迅速而精准地给他们上药包扎完毕。
老妖们神情别扭,有种猛虎被圈养的羞耻感。不知是怎样商谈的,人群中找不到仰胡先生和恭向海的人影。
古阳陪着叶柔秀,第一次听她谈论过去,细数历史,决定不是一个人可以做的,但无疑,仰胡先生拥有说服众人的能力和资格。
恭向海从头到尾黑着脸,一言不发。看也知道绝不肯就此放过。
东方微微露白,莛葳山庄亮了一夜的烛火终于熄灭,可四下却越发静寂无声了。唯一听见的居然是如雷贯耳的鼾声。
还醒着的都是生来操心的命,这几个人便聚在一起迎接晨曦的眷顾。
“叶姑娘,你很了不起。”方云浦收回把脉的手,心满意足,“我可以功成身退了。”
“方大夫自己的病可也好了吗?”叶柔秀反问。
方云浦摇头:“病去如抽丝,尚需时日。”
“你们是怎么劝动仰胡先生的?他竟然带着那只狮子妖天不亮就走了。”白锦绵一边帮方云浦整理药材一边问。
叶柔秀不语,古阳便不语。
魔生给每个人倒杯茶,容平难得忙得吃不消,撑不住睡去了。走前还留下一桌好茶饭给他们消遣。
五目子拼命掀开不住下垂的眼皮,想要听到故事的梗结处。
“能说服他的,无非是他自己心里的怀疑。”这句话,是立在庭院里的小曌子说的。
“他们去哪儿了?”五目子和白锦绵猜了又猜。
叶柔秀和古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个遥远的方向。
人们总是盯着要去的方向,却很少愿意回望来时的方向。
“是不是也该启程了?”叶柔秀问。
古阳想一想,认真回答:“等我打赢你的时候。”
日光露脸,热气升腾,朝气蓬勃的夏日尚余一截鼎盛的尾巴。
“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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