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长长地拂过墙瓦,风声打着圈儿来回游荡。空旷的小岛,拥挤的战场,莛葳山庄的灯火像一片白昼的幻影。
丑时已经过去一半了。
“聊?聊什么?”
“他说,聊聊过去,和以后。”
“你糊涂了,我们哪里还有以后?”
“有的,就算杀了九姑娘,我们只要死不了就还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是以后。”
“你已经打算不杀了?”
“不杀的话,也得找个办法了结。”
“我看没这个必要。”仰胡先生转身走过,“阿耨,你若想退出,自便即可。这场仗,还未完。”
“先生,难道你看不出,九姑娘乃是九死之身,她命不该绝,上天自有道理。”
“我不跟你论道解命。九姑娘必须死,否则……”
“难以服众?”
仰胡先生猛地回头,凝固的眼底漆黑一片。
阿耨多罗的眼里浮出真正的怜悯:“先生,不如,你会一会他,即使不想聊,打一场也行。”
仰胡先生想一想,沉声道:“你和小姨,为何都如此信他?他不过是个凡人。”
阿耨多罗拈起莲花结印:“凡人如他,能战至此时,实力和运气缺一不可。如此凡人,又怎会仅仅是凡人。”
仰胡先生仰天大笑:“好一个如此凡人,我会一会他便是!”
他大步飒沓地走,肩背笔直,两袖生风。
夜色纷扬一路。
那个握刀的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一场约定的结局,平宁淡然。
“你究竟是什么人?”
仰胡先生高大挺拔的背影在夜色里筑起一道高墙。他的语气里没有太多愤怒,也不是质问,只有一丝凉凉的困惑和不解。
“你有把握打过林长仙?”
古阳轻轻拂过捋神刀,清冷如泉水的刀刃映照出他疲倦的脸,闪亮的眼。
“我只是一个凡人,没有修行也无灵力。但这把刀它认我,所以我想试一试,能不能做些只有我能做到的事,需要我去做的事。”
“你要与林长仙为敌?”
古阳不答。
“你要救的是龙鱼,还是你自己?”仰胡先生的语气变得严厉,“你想做的,是与四界为敌,还是与四界为伍?”
古阳皱眉:“我只想,找回落花蹊,然后见一见龙鱼。”
“仅此而已?”
古阳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为了这‘仅此而已’,我必须去见林长仙,所以,我没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这场仗,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及时止损。只要有九姑娘在,我们不会输,只要有你在,你们不肯罢手。”
“你的意思是,要么杀了九姑娘,要么杀了我,凭你?”
古阳叹气:“杀人是那么简单的事吗?你们各个都把它挂在嘴边,可那明明是一件可怕又沉重的事。非要杀这个或是那个才能解决问题吗?”
“杀多了也就习惯了。你没杀过?”
古阳不语。
仰胡先生冷笑:“你可以试试,把我当作第一个。”
仰胡先生不再多言,他十指交叠空画几个方圆。
虎虎生威又凛冽刺骨的冷风便席卷而至。
月光淡了,夜色不见,如坠另一个诡怪时空。
与之前的阵法不同,这是只针对古阳一人所设的阵法,范围狭窄,攻击力大增,并且,杀气锐显。
古阳感受到了这股汹涌如海啸的杀意。他有些不解地看着仰胡先生。
“别留力,否则会死无全尸。”仰胡先生的自负像波涛里颠簸的船,忽隐忽现,岌岌可危。
古阳沉思:他怕我,这是何故?
阵法取巧,可古阳对阵法一窍不通,只得承受每一次四面楚歌的进攻。
木剑不在身边,捋神刀的回护略微吃力。
仰胡先生的气交织着魔气和妖气,古阳感受不到,只觉他的杀伤力成倍强过苔子由和小姨。况且,他还未亮出兵器。
捋神刀低声啸叫,提醒他不可分神。
如果说阿耨多罗的阵犹如泰山压顶需要抵抗挣扎方可免于碾尽,仰胡先生的阵便是织密的网线细缠的绢绸,柔韧滑软得难以挣脱。
一把刀,似乎,不太够。
狂奔直击的气流猛烈相撞,捋神刀发出一声深长的嘶吼,泠泠的刀刃激起千百层波纹。古阳不得不用双手握住刀柄才能止住它震脱甩出。
仰胡先生的身形在阵法中若隐若现,像一座挺立的石碑,又像一根镇止的铁杆。他站得那么无懈可击,让人无处找寻点滴破绽。
重影交错,断断续续,被层层裹挟的青幽刀光渐渐暗弱。
古阳的视线模糊了,找不到任何一处方向。不停灌入耳朵的嗡嗡声是身体慢慢被阵法吞没的警告。
四肢陡然脱力,捋神刀险些从掌中滑落。
原来,阿耨多罗虽妖身修佛,却修得了一半佛心,他的阵他的招,并无多少真正的杀意。真正的杀意原该是这般冷酷犀利的。脊背下榻的瞬间,一道白茫茫的亮光破空而来。
古阳全身发抖,周遭的温度骤然降低。
下雪了?他心里一阵发怵。
不,不是雪。这是一道挟带着剑气的雪光,纯净强烈的剑气让原本狭长的木剑更添十足的锋利。
雪光驱散了些许黯淡,照进眼里,像一点灯苗。
古阳竭力站直身体,将捋神刀插入后背。
捋神虽是奇绝,但要以物降物,木剑可能更合适。它的魔性正好可以与仰胡先生的阵法抗衡。
仰胡先生深深凝视这把第二次穿破他阵法的剑。
“你的运气,似乎很好。”杀意在简单的话语间流淌。
古阳听得出他的怒气。
木剑受到叶柔秀的剑气晕染,呈现出白净的纹理和温润的气息。
果然,好剑也需要主人的调教。
古阳惭愧地笑笑:“才把你交出去这么一会儿,你就跟着别人亲了?”
木剑专心于和阵法的对峙。
“九姑娘的剑法,当是可以的。”古阳执剑而起,势如寒风,雪光照亮了黑暗的波涛,他像一只水鸟般奋力钻入其中。
“一把魔剑?”仰胡先生的怒火从眼底窜起,这个凡人,区区凡人,竟然不止一把奇刀,还有一把魔剑。并且,这把剑的魔性还正好能压制住自己的魔气,甚至比自己的魔性更霸道嗜血。难怪,难怪他们都对他另眼相看。
阵法转瞬将破,雪光已经逼近眼前。仰胡先生闭了闭眼,从怀里掏出一条细软的物件。
“虽然从不离身,却几百年没用过了。”
漆暗的周遭,忽然亮了亮,除了那道雪光,还有更为斑斓的色彩流淌而出。
“这是……”古阳赞叹地叫道。
柔和而顺意的颜色,明明是有千万种色彩交织却又毫不晃眼,只觉是彩云路过,琉璃光照,祥和,又万般美丽。
这条彩云环绕在仰胡先生周身,像一条羽衣轻柔,又像一道回防坚固。
“它叫万华,是由三千枚各类贝殻所制,柔若水流,固若金汤。”
“不像是寻常兵器,可是特殊来历?”
古阳细细辨别,却一点看不清那三千颗贝殻的轮廓,只像一条细软柔长的链子光滑闪亮。
被斑斓包围的仰胡先生像一盏枯灭的油灯重新锃亮起来。
古阳从他凝固如暗夜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鲜活又沉痛的情绪。
不到不得已,他大约是不会亮出此兵器的,日日携带,只为一份思念。
“如此珍贵之物,用在战场上岂不是可惜。”
仰胡先生冷笑,可那笑在万华的光彩中也显得无比宽和。只是一瞬,立刻深冷。
“万华不会输。”
斑斓的柔光往外延展,以飞一般的速度直冲古阳脑门。古阳举剑抵挡,万华之光便锁住了它,几乎要将它扯脱。古阳这才看的分明,那万华纤上粒粒细密精致齐整的珠贝。它们有着和捋神刀一般清冽的气息以及和木剑一般残冷的攻击性。
雪光渐渐黯淡,饶是叶柔秀的剑气,也不可能维持太久。他要以自己的剑术应战了。木剑猛地挣脱,犀利的剑气与斑斓之光摩擦,碎了一片彩云朱华,四溅而下。
万华坚固,落地的只是珠光云彩。
长长的纤链往回伸缩盘桓,犹如蜻蜓略点一点水面休憩便再度迅猛直击。
古阳毫不犹豫,迎面而上,剑舞长空,暗夜生辉,星光与月光顺着木剑划破的空隙重又回归。
阵法仍在,但势已微弱。
“你的剑术很像她……”仰胡先生语调冰冷,再次因为惊讶而愤怒。
古阳这次躲避不及,被刮割的血痕从下颚延伸到锁骨,伤口不见得深,却勾皮翻肉,甚是可怖。
沾染血渍的万华纤似乎更为亢奋,它旋舞激扬,一鼓作气地猛攻直杀。
木剑的魔性被它的张狂彻底唤醒,霸道的战意在剑招之间翻滚似沸水。
古阳一心一意地与那条华美狡猾的纤链对抗。
剑刃在无数只坚硬的贝殻上刮过,铿铿作响,却劈不断一截半寸。
木剑毫不气馁,执着地与之对抗,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间歇和疏漏。
但仰胡先生与万华本就心有灵犀,它犹如一条空中长虹来去如风自在击杀,仿佛根本不需要仰胡先生操控便能按照他心中所想般行动。
古阳再次击退一波密集的攻击,侥幸只划伤了腿上一块皮肉。
他喘着气审视那条彩云,心中默默思索。
“九姑娘是何时传你剑术的?”
古阳没有听见仰胡先生的发问,他的心里只想着如何击破。
这不是公平的一局。他似乎就从未有过公平的一局。但这一局,不是不输就能止战的,必须要赢才有停止的机会。
一瞬间的踌躇,他想过几种可行的方法,没有一种光明磊落。但他忽然觉得,不那么光明磊落也是可以的。
木剑感知到他心意,兴奋地抖动身躯跃跃欲试。
古阳改换了拿剑的方式,这是容平没见过的。其他人自然也没见过。确切地说,他并未在人前试过,是在竹林里见到叶柔秀过去的幻影时想到的。只在四下无人时略略尝试过几次。
树曾经给他和茗兮看过各自心底的幻障,他将木剑贴身带着后,看见了叶柔秀昏迷时心底浮现的她过去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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