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经的交战,应在光明之下,绝非是如同暗夜行窃一般。

但对方举出的理由极为有理,此前几次交锋失利皆是因为这处软肋被己方拿捏利用的缘故。

“怎样?天亮跑也来得及,刚好叶柔秀也算度过关口,我们没有非打不可的理由了。”

古阳抬抬眉毛:“也对。”

“哟,要不是有点了解你,真以为这两个字是表示同意的意思了。”魔生眯眯眼。

古阳一觉睡到半夜,同伴都已入梦,现下是只属于两人的密谈。魔生对众人保证,尽全力说服这头犟驴接受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

众人面上不语,实则心里早就有底。魔生挠着头发苦笑。

“怎么?对我一点信心也无?”

只有容平实话实说:“早点休息,明日白天还可商议对策。”

叶柔秀一整晚都没有出现,方云浦也是。

“我不明白,你们为何陪着那个傻痴一起发疯?”魔生恹恹地问,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不认真打一场,分不出高下。”容平说,她心里默默回想与驴妖的一战,隐约觉得还想再试一次那样的感觉。

五目子已经起床,只是消耗过多,需要时间复原。他知道自己明天只能干看着了。

仓横和安爷不动声色,但魔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战意。

他的确有些困惑,可又感到非常高兴,他对这种高兴也觉得困惑。

没想到,为他答疑的是历来看不对眼的人。

“古阳总能一声不吭地交到朋友。”茗兮打个哈欠,“他说的疯话傻子才信,可遇见的偏偏都是傻子。”

魔生愣住了。

于是他一直守到半夜,想要亲自验证下自己是不是也是傻子。

“你又不是真的了解我。”古阳半推半就。

魔生点头:“我不止一次看错了你。这一次,不会错。之前是为了叶柔秀,现下她大好了,你们却都不想走。你一开始就是为了想要看到这样的结果而做那些事的,对不对?你想让他们自己明白,他们比他们自己认为的要强大许多,而树立信心的最好方法就是打败看似比自己强的对手。”

古阳微笑:“我不过是抛砖引玉。他们强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很强。”

魔生笑:“还有呢?”

古阳挑眉,笑得有些狡黠:“不还有你么?”

“十几个千年老妖,你这么看得起我?”

“仙山一战,你与仙主皆有所保留。”

魔生一怔,随即一拍额头:“原来如此,我也包括在内。”

古阳正一正姿势:“我想见一见你的真容。”

“为何?我既不会使剑也不会用刀。在我身上你学不到东西,也不合适。”

“你给了我再一次生命,所以我要仰视你。所以,我们不能成为朋友?”

魔生再次怔住了。

茗兮的那句话突然在心里回响:古阳总能一声不吭地交到朋友。

“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朋友,我们都是世间厌弃的人。”古阳顿一顿。

魔生知道他要说的下一句话了。

“那些老妖也是一样。”

魔生忍不住笑出声,幽暗的灯火下,古阳清寡的面貌仿佛倒退回少年时期,那个要被献祭的少年原来一直没有真正放弃。

古阳抿紧嘴,感觉到魔生终于窥见了自己的内心。他拯救的少年是如此美好而天真的一个人。

“所以,同样被厌弃的人就应该成为朋友?”魔生叹气。“他们要杀人。”

古阳垂下眼:“所以要赢。一定。”

他披衣下床,摊开笔墨,以叶柔秀提供的资料为基础,逐个匹配合适的对手。

魔生提出异议,古阳修正,三十六计的最上计扔进暗夜深处,与那些不堪的往事来回拉扯。而光明,是只有决定向前的人才能看到的。

“古阳,除了美貌和剑术,你喜欢叶柔秀什么?”

古阳手里的笔停了停:“你可喜欢过姑娘?”

魔生仰着头认真在漫长的记忆里搜索。

“等你喜欢过,我再回答你。”

魔生嗤之以鼻:“说得你有很多经验似的。出家人六根清净,你这明摆着耍我。”

“那就不要做出家人,谁规定你一定要做出家人。修行是自己的,与神明佛祖毫无干系,理他们做甚?”

夜,沉得像一块磐石,静得像一口枯井。

“魔生,不要为了四界而活,为了别人而活会活得长久,但不会快乐。”

魔生低下头,仿佛一朵睡莲悄悄闭合。

仙山永固,四界长青,做什么也改变不了命运的规律。

“从现在起,李光罅和龙鱼是我的责任了。我会背负起他们,只有如此,我才算是活着。”古阳很平静地叙述着自己以后的命运。

阴影在魔生脸上投下一条弯曲的痕迹,他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刻难以言喻的震撼。

祭坛之上,空无一物,少年提刀而上,为了和恐惧一较高下。

如果那时的古阳手里有一把刀……

衣衫早已残破,裸露的皮肉上不是尘泥就是血渍。

仰胡先生默默看一遍这支十二人的队伍,只能用乱七八糟来形容。但有一种气场是可以盖过外表上任何的污脏和粗鄙的。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气场,冲天而出,不可阻止。

“收敛些,虽说定在子时开战有利于你们灵力维持,但毕竟,半个时辰的上限很难逾越太多。对方还有未曾露面的高手,而你们的情况,叶柔秀应当全部告知详尽了。”

面色各异的老妖没有回应。

恭向海抖一抖斗篷:“那也没啥好怕的,我们的本事九姑娘也不尽数知晓,再者,我不信他们有人能过得了我这关。”

安静了一会儿,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我去照一照他们,看尽各人的短处,你们再动手不迟。”

“谁要你个婆娘多事,咱们怕他们不成?”一个身量像是少年,面目稚嫩如婴孩的老妖厉声反驳。”

“绛说得没错,对方人数未定,手段不明,理当谨慎。”沉稳的女声附着着强大的磁力,吸走空气中躁动不安的气氛,“我会帮绛争取时间,你们尽可能将对手引诱进我的空间即可。”

“仰胡先生,听闻对方阵营中似也有如我这般能够操控空间的道人?”

仰胡先生思量片刻:“恐怕不是空间,此能力者的术浑然天成找不到丝毫破绽。”

“如此说,此人功力高过我?”

“知知,你乃深渊万灵所生,一般妖类道仙不可能敌过你。”未等仰胡先生回答,恭向海抢先说,“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怕了不成?”

他阔大深重的眉目间满是怒气。

“向海多虑了,知知之能,有目共睹。只不过是谨慎小心地考量罢了。时间有些仓促,是我心急,也是怕误了时机,削弱士气。绛和知知毕竟女子,心思比我们精细也是好事。”仰胡先生淡淡微笑,“既然对方可能已知晓我方实力,估摸也提前做好了排布。我们只需全力攻战即可。若是机会恰当,知知和绛配合着打探对方虚实自然更好。但我想,未必寻得到空隙。”

众人抬头望一眼天色。星辰静默,四方旷达,这片无人孤荒的小岛,并未因他们的停驻而稍显热切。

离死亡太接近的人,无法给本就湿冷的土地带去一点儿温度。

“走。”恭向海挥一挥手臂,铁甲在月光下光亮得像道闪电。

仰胡先生走在最后。

距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这条路慢慢走就好。不要浪费任何灵力。

妖性属阴,夜半晦暗,有利于他们施展各种妖术,灵气的削减也会适当减缓。

栖栖,你也在路上陪着我,对吗?

仰胡先生凝固的眼里照进一缕星光,比恭向海的铁甲还要闪亮。

然后,他的周身散发出浓重的气场,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恭向海不自觉地紧紧斗篷。

杀气,在夜色的遮掩下像一条长长的裹尸布,先将自己包裹,然后,吞噬他人。

莛葳山庄看不见明日的晨曦了。他们每个人都在心里笃定地坚信着。

一片单薄的金色在星月的光辉下静静荡漾。他有一张俊美无双的苍白面庞,高眉深目间隐隐浮动仿若怜悯的神色。同样是褴褛破败,他的衣衫似乎淡淡地罩着一层光晕。

唯独此人的周身没有杀气、戾气、怒气。其他人都默契地与他保持一丈的距离。

这支松散的队伍很快便要踏上湖心长堤,一身金色的他临水自照,摊开掌心,轻念语句。

一朵金色的小花盈盈而生,从掌心飘落湖中。金色的光辉浸染了半池冷水,像是快要沸腾起来。

“阿耨多罗,菩提成荫。慈悲众生,慈悲吾身。”金花沉入湖底,水色恢复幽冷。

“阿耨,你心最静,给大家念念经文。”仰胡先生请求。

金色的少年踏上长堤,长发如瀑,婉转飞扬。他亦步亦趋,长堤在他脚下不住颤抖。水波一圈一圈徜徉,湖面也开始颤抖,好似迎接一个妖怪浮出水面。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

清澈而厚重的声线用洪亮而轩敞的声音念诵经文,湖水的辽阔阻挡不了它的传扬,湖对岸的亭子里,一盏灯笼悄悄点起。

“讲礼数的对手。”讲话的人五官大开大合声音却细若蚊蝇。

彩衣像一双翅膀,骨架瘦得如同风筝,浓妆在夜里看着怵人头皮。他的笑容摇摆不定讥笑道:“迂腐。”

掌灯的人,没有见过。

驴妖对仰胡先生使个眼色。

掌灯的人也很俊美,他盯着金衣少年,像是在缅怀什么似的目光悲伤。

“修至此心,何须入道?”他问。

俊美少年从人群中走上前来,身旁之人齐齐后退三步。

“佛法虽广,妖性难除。”少年回答。

“杀心,是因为愤怒。你为何忿恨不平?”

少年凝视他手里的提灯:“世人愚昧,孤灯不明。”

仰胡先生迈前一步:“子时已至?”

“尚有一刻。”

“阁下来此迎接?”

“不,来确认。”

“确认什么?”

“我的对手。”

金衣少年双手合十:“是我。”

魔生放下灯笼,像是放下一颗星辰。

白色的纸灯如同一朵落花般在湖水里漂浮不停,欲沉欲坠。

“你还未够资格。”

金衣少年秀眉微蹙,似嗔似恼,又不真嗔真恼,他眼里映照星光,揽入月华,吐纳夜色,唯独没有人影惦念思量。

“现在的他,应当不会输你太多。”魔生笑笑,他身上的气息收敛尽藏,只有晚风轻轻拂动。此心安宁,此意寡淡,他的眼里不含半点争胜决意,他的眼里一无所有。

金衣少年注视着他,试图读出他内心尽收不露的想法。

观自在,皆空无,寻无所寻,无所寻。

半刻之后,他认输:“请阁下赐教。”

魔生看一眼缓缓没入湖面的纸灯,笑道:“何来赐教,避让不过,只得应战。”

然后,他侧身做一个“请”的动作。

距离山庄已然很近,那处灯火通明犹如闹市的偌大宅院,比白日里看起来张扬奢华许多,像个从来不施粉黛的少女突然之间浓妆艳抹要与群芳一争高下。

烛火在夜风里稍有不稳,重重叠影间的那一排对手,因为站得太过整齐,也因为态度太过安定,竟有一瞬不知接下来的是一场生死难料的对战,还是一场把酒言欢的宴席。

老妖们目光如炬,一眼找出了那个日夜牢记的身影。

周遭的灯火再亮,也掩不住她自带的犀利华光。只不过,如今的她,犀利中仿佛掺入了杂质,容颜依旧,却剥落了高远仙姿,神态里还流露出稚拙的青涩。那是他们不曾见过的九姑娘。

古阳微微侧身,对叶柔秀颔首示意。他的目光略微放肆地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现在的她与竹林里见到的少女更为相似,冰雪微融后恢复本真的她有一种更为灵动的坦然自若。他希望她的心也能放下过往所有沉重,在今夜之后。

叶柔秀静静地看一遍老妖,包括他们皮肉的伤和眼底的恨。她不想辩解只劝道:“既已出来,何不为以后而活?”

众妖不语。

仰胡先生叹气:“吾等并非死在关入不生不死地的那天,是死在落花蹊消亡的那一天。”

鸦雀无声,星月沉迷。空气凝固成一块石头,重重敲击麻痹的身心。

不知疼痛便是如此,忘记生也忘记死,求生求死都不能迅速。

叶柔秀想一想:“杀了我,那些人不会活过来,而你们能活过来吗?”

仰胡先生笑:“刚才已经说过,我们早就死了。”

“那么,”叶柔秀摊开手掌,“今夜战后,或许你们能够活过来。”

恭向海撩一撩斗篷,比黑夜更黑的斗篷被他周身的戾气荡开,犹如一张撑开的网。

“废话到此为止,来战便是!”

草木的香气从四周吹来,阵法一触即发。

与风道人的眉头紧了一分,阵法间一种无形的力量像漫堤的水以缠绵而柔韧之势由空气里浸染开来。他看一眼站在最后的方云浦。

方大夫换了身墨绿绸衫,长了精神,多了脾气,轻叱一声说:“总算遇到对手。不错不错。”

周遭的时空随着他的话落卷起一阵烟灰,无色无象,只如四季轮过。

暗夜漆黑无底,阵法之内,仓横与安爷将段位稍低的五个老妖牢牢束住。驴妖领着四人奋力抵挡,他们渐渐被阵法吞入,不知如何回击,杀气顿时炸裂。

老妖们凭着本能和经验挑选对手,正如古阳预判的,恭向海直接冲向自己和叶柔秀。

一片云雾挡住了他的来路。

“你的对手是他!”恭向海咆哮着指向金衣少年。

魔生弹一弹恭向海斗篷上落下的灰尘。他的铁甲蒙尘已久,枯朽之意已生,但他的心因仇恨怒火熊熊燃烧,滚烫沸腾。这般炽热的烈焰以前的叶柔秀自然能够抵挡,现下可是不行,非烧毁殆尽不可。古阳的水性尚有不足,他的谦让只会被对手一击定胜。

“我说过,他,未够资格。”魔生的戒尺犹如长剑指天挥劈。

金色的光辉在夜空中擦出绵绵无尽的花火。

“如此同道,不能一战,实属可惜。由此可见,他对你极为保护。”金衣少年走向古阳,“九姑娘,你曾经是最接近山巅之云的人,现在居然甘愿流落尘俗仰人助扶?可惜,可惜。”

叶柔秀抬抬眉,不打算回话,反正说什么都是废话。她从古阳身后走出来,往自己挑中的对手走去。她面上沉凝若水,收敛所有神智心念。

“我有一个朋友,跟你十分相像。”

粉色薄衫描摹出女子婀娜的身材,她本在伺机帮助秦知知,极力躲避迎面而来的叶柔秀。

“绛,你还记得小曌子吗?”叶柔秀抽出长剑,“他一直是让着你的,知道为什么?”

绛面色冷淡,不屑回应他的询问。

“他的修为不如你,但他的本性天赋皆胜你许多。他一直把你视作前辈师长,可你丝毫不肯施以援手。他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并不是多重的罪过。”

绛理一理数十根细长的辫子,原本鲜艳的彩色发带已经辨不出确切颜色,密密匝匝地缠绕在略显枯黄的发间苟延残喘。她生得不美,但有股温柔劲儿,极其容易亲近的模样。

她冷笑:“儿女情长的下场你不是最清楚?难怪你俩聊得来,臭味相投。”

剑刃稍稍黯淡,不知是因为黑夜还是因为身处烛火的阴影中。

“对,我失败了。但你连试的勇气也没有。”叶柔秀迎面而上,“所以,你映照的人心永远和真实相差一步之遥。”

“住口!你懂的什么叫人心?你不过是个道痴而已,我以前就照过你的心,那里头空无一物,灰暗无光,荒凉得犹如死地。你偏帮那小子不过是那小子说,你心里的废墟只待开化罢了。傻痴,两个傻痴!”绛由袖子里扯出一根发带,以柔弱婉转的攀附缠住叶柔秀刚强直白的剑势。

叶柔秀不再言语,她心中的空虚或许无法填补,她的道心过于单纯朴实,近乎孤荒寂灭,但她终究踏上过千级道台,她不信自己的心不够坚韧。只要坚韧,花费的时间再久,也不是不可能达成。

公子俍的精丹如同他的心一般赤诚温暖,化形后的每一刻她都感到被一缕暖阳包裹。从前的她未曾发现,入仙成道不是把心冰封雪藏,而是以平静的火热恒久的守持去看待世间去爱喜万物。

现在的她不再爱慕山巅浮云,她以匍伏之姿向世间万物修习,她爱那草莽中孤立摇晃的懦弱与坚实。

她的长剑,不再指向苍穹,它变为苍穹的一部分,也是大地的一部分。

她的剑,指向了自己。

“九姑娘的剑法一如往昔,剑却大为不同。”金衣少年仰望空中无数光影的交错,叹息一声。

“如何称呼?”古阳抱一抱拳,“在下古阳,想必前辈们都已知晓。”

“吾名阿耨多罗。那人与你是何关系如此袒护你?”阿耨多罗整一整金衣,目光只追随着天际的光影变化,恭向海群山般宽阔的斗篷已被撕去半边,金色的戒尺像一只鹞子上下翻腾优游自在。

古阳郑重地握住捋神刀,清冷的刀刃上,映照半边星斗。月华轻柔,荡漾。

“哦,这把刀,”阿耨多罗执意不肯看古阳一眼,只以十分欣赏的眼神注视着奇刀的幽雅光芒。捋神刀轻轻鸣叫,眼前的对手无疑很难对付。

“前辈不屑与我动手?”

“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阿耨多罗双手舒张,结成莲花掌印,金色的花苞缓缓绽开,天地间刹那无声。

那金色比魔生的戒尺略略暗沉,像是渗入了层层尘土。

捋神刀上波光汩汩,仿若一泓清泉浮流徜徉。

金色的莲花似乎也感应到非比寻常的吸引,蠢蠢欲动要想挣脱主人手掌的控制。

“哦,命格主水,奇缘奇劫难生难死。”阿耨多罗摊开掌心,金莲倏地膨大,像一顶帐子覆于两人头顶。

“阿耨多罗,救苦渡难,无我无忧,亦死亦生。”

他终究看向了古阳,只一眼。

千军万马都不如的一眼。

古阳握刀的手立刻颤抖,脚下的土地凹陷了几分。

重逾万斤的压迫感直面重锤。金莲像一只巨大的怪物倾倒而下,势在必得地往古阳肩头碾轧过去。

灵力的差距,捋神刀拼死抵补。

然而,古阳的衣衫还是滴下血花。

他呕出一口血来,周身的旧伤再度崩裂,幸好他已数度历经,对痛楚极为耐受。

窒息般的宁静里,古阳挥刀劈去,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每一刀,都劈中了,每一刀都没有结果。

金莲好端端地压于顶项,泰然自若。

“这就是不会输太多的意思么?”阿耨多罗半垂眼眸俯瞰脚下。

古阳知道自己的极限,但对手也有极限。唯有忍耐。

捋神刀奋力搏击,不甘示弱于这朵妖孽之花。

不知多少次的砍入,忽闻一声轻细声响,刀刃上滴下一小片金光,像是碎裂的花纹。

古阳只觉身上略松,他迎难而上,再度挥刀。

手臂早已失去感觉,火辣的麻痛遍布全身。但似乎比先前精神一些,天地间又有了响动。

“扑哧,扑哧。”接连落下成片成片的金色花瓣,未及入土便化灰飞去。

身体里有股力量补充进来,不似往日因灵力的碾压内脏几欲碎裂。

是精丹!它利用了他的身体,也在他身体里留下长久的庇护。

他试着往前跨进一步,肩膀上的重量居然可以承受住。

“不输太多……原来如此。”阿耨多罗正视古阳瘦挺的身板,目光里涌现专注。

认真的对战才要开始,半个时辰的上限已然过去一半。

“原来如此。”他再次低语。

古阳将金莲片片削减,重逾万斤的它看起来只有一顶大帐那么大了。

远处的金光也止住了。魔生的红袍飞扬在大朵大朵的血花中。

容平盯着对手,那人太瘦,几乎和一根竹竿毫无差别。稀薄的影子投到地上,更像是一条长线而已。可他的衣服太过艳丽,妆容太过精致,她首先想问的是他的性别。

对手似乎早已料到,以极为不屑的语气说了句:“小丫头,你才几岁?”

男声,女调。

容平静静回答:“十七。”

“这么小,这么年轻。”彩衣人微笑,面容狡黠,“气却这般强悍,小丫头与众不同呢。”

容平不答默默等待。汗珠从鬓角滑落。她的气的确强劲,故而不用刻意便能感知对手的气势均力敌。

“与众不同,注定吃苦。小丫头,你我皆是因不同寻常的身世而困苦的人,不如与我一道毁天灭地焚世救己。”

容平愣愣地盯着他媚眼如丝里翻滚奔腾的恨意。忍不住打个哆嗦。

“你不会……从没恨过吧?对于这样的身世和命运。”

容平想了很长时间,长到彩衣人不耐烦了。他的妆容开始凝固,纠结的彩衣轻轻张开,带着蔑视的肃杀之气。

他认为自己被看轻了。

不,容平只是,只是,想得有点慢而已。真的很慢,因为这个问题从没人问过她,别人以为他们知道答案,不问才是一种仁慈。

“羽化,我的名字。你呢?”彩衣人张开双臂,彩衣像两张轻薄的翅膀。

容平眯着眼睛:“我在秋天出生,娘亲给我起名叫容平。我没有见过爹爹,娘亲说他永

远不会回来了。世人都说我只能活到十四岁,娘亲也这么说。但是我不信,所以我现在还活着。以后也想要继续活下去。所以,不管别人说什么,命运说什么,你不信,它就不一定是真的。”

羽化画烟般的细眉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知道傀子生来迟滞,果是幼稚犹如孩童。”

容平略略低头,却未曾退惧:“我是我,是容平,然后才是傀子,活过命限的傀子。没人喜欢作为一个傀子活着,但我不想埋怨娘亲生下这样的我,也不恨被这样生下的自己。与其在憎恨中灭世屠城,我只想安安静静地争取一次机会。”

“开智?”

容平不语,长剑意气奋发,斗志高扬。

羽化的彩衣如蝶翻飞,迷朦的月色下凄美绝艳。

“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能够坚持天真这么久,还好端端地活着?”羽化的声音里除了笑意,还有杀意。

长剑刺过蝶袖,锦带,浓浓的夜色。

月光如舞,抓握不住。

容平仿佛看见地府从浮云上降落下来,载着她日思夜想的家。薄薄的烟雾将周围轻柔裹住,像是一只七彩的笼子。

“他们不说,从没说过。可能,那就是叫作爱的东西。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虽然我还不懂什么才是爱。”

剑与彩衣,蝶翼与月光。

一样艳丽鲜亮得有些过分的两个人,一样生来与别不同的两个异类。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东西,也不相信这个东西的存在。”

男声低沉稳定,女调温婉忧伤。

容平的剑,闪若星辰。

白锦绵用力擦拭不停从额头沁出的汗珠。冷汗。

他本是最不该也没能力上场的一个,可是五目子的伤还没好全,不甘心又不放心非要过来观战。

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应战,他便被匆匆推上前来。

五目子跟他说,只要按照与风师尊教的去做便成,其余的他会提点他。

可是,他努力克制住不停打颤的双腿……

这个看着像孩童的对手,身上散发出的气味着实让他恶心。

“居然是个人参精?我俩倒是常久的搭档。”

“谁,谁跟你是搭档?我……我……是好人。”白锦绵结结巴巴地反驳,脸色涨得通红。

“好?世间万物哪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不过是怎么用,用在何处。你是人参,我是附子,加在一起可以回阳救脱,少了你不行,少了我也不行。”

五目子悄悄与白锦绵耳语:“冷静点,你们都是草木属的,弱点都一样,想想有啥办法能克制他。”

白锦绵调整气息,努力搜寻背诵过的医典药籍。

“别白费功夫了,”附子冷笑,“你们两个娃娃把式,想跟我动手还太早了。”

“小白,相信你自己,你也是活过千年的妖精,灵力绝不输他。”

附子气息微变,身体表面浮出一层油光,油光像小蛇般游窜,逐渐扩散胀大。

白锦绵微微下蹲,半闭眼眸,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丹田脏腑。一丝丝若隐若现的气从他腹间缓缓升起,略带甘甜的香味引得那群小蛇争相扑来。

“这是……”附子眯起眼,酷厉的表情中明显提升了警戒。

五目子看着好友,他知道白锦绵一直跟与风师尊修习内法,师尊的本意是想让他领悟如何运用身体里积聚的千年灵气。今日一看,白锦绵居然已经能把灵气驾驭得如此纯熟了,仅仅用气便将对手的气给搅乱了。

“地精最能吸收大地之气,果是不虚。”附子亦趋亦步,并不畏惧向白锦绵靠近,游窜的蛇群倏地安静下来,等待进攻的命令。

白锦绵站直身躯,收敛气息,闭目等候。

五目子明白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他紧张地观察两人之间气息流动的细微变化。

他的境界不够,看不出孰高孰低。与风师尊在哪里?若师尊亲临指导,定会事半功倍。

他四下寻找与风道人的身影,可团团的迷雾将远处的阵法完全遮住看不出任何端倪。月色骤然黯淡,四周远近此起彼伏的刀光与剑影,啸叫与嘶吼,还有淡淡的,不间断的血腥味不停飘散。

五目子忍住浑身的疼痛,牢牢立在硝烟如迷的战场中。无力和焦急碾压他的每一根骨头。

战局已入中段,我方的战况并不明朗。

半个时辰的长度好似一夜那么冗长。虚无,幻灭,恐惧,无助。沉顿而忧郁地消磨他的斗志和信心。他感到无比孤独。

烟花般的火光四处周旋,遍地都是各种物体的碎块。

蝃蝀的咆哮声被轰隆作响的兵器刮割声淹没,它愤恨到了极点,却惊怒地发现自己对宿主的掌控力竟然下降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茗兮稳稳立在碎石中间,高昂着头迎面看向眼前这个极其怪异的身躯。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