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和胸痛已经能够忍受,就像古阳那样,忍受的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快走,不要跟这个老妖怪纠缠,你这种低等生物根本不配站在它眼前。”蝃蝀的声音像尖锐的碎片刮过耳膜。”

茗兮捂住耳朵:“我当然不配,但你可以。”

蝃蝀的气息在身体里上蹿下跳,势必要将茗兮的傲气压制下去。

茗兮坚固的背脊微微躬下,但他的头依旧执意高扬。

诡异的对手身形朦胧,像一块麻布忽忽悠悠。

“你的身体挺好玩的,不如叫里面的东西出来,你是不够格与我交手的。”

细若蚊蝇的声音夹带着一种嗡嗡的振动。

“快走!”蝃蝀使尽解数在不伤害茗兮性命的前提下竭尽全力想要拖动他的身体。它对他是有支配能力的,但自从他从傀子那里学了什么法术,近日来竟可以以自身的意志与它对抗了。

“要么,你帮我打退他。要么,我死之后你再死。”茗兮沉声说道。

“老夫换个身体便是。”

“如我这样合适的身体恐怕不容易找,要是我们都死了,那些老妖指不定拿你当补品吃。对面那个看着跟你路数就挺像的,你应该很对他胃口。”

“闭嘴!别拿它跟我比!它那是恶业邪孽聚生的畜物,怎么和我一样?我乃古远积灵,心清神洁,和那头恶畜相差十万八千里。我只是寿数到了,想找个舒服地儿躺妥几年罢了。”

“它看着比你年轻。”茗兮轻声说。

“年轻又怎样!”蝃蝀的咆哮声几乎炸穿脑壳:“低等畜类,何足为惧!”

“我看你挺怕它的。”茗兮依旧平静地说。

“谁说怕了,哪里是因为怕,是因为……”咆哮声戛然而止,疼痛减轻许多。

茗兮揉揉额间弹跳不止的青筋,用略带苦闷的语气说:“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使用你的方法。”

对手周身的气味越发浓郁,伴随着烦人的嗡嗡声。

“我已经学会了基本,但容平说只有相互合作的力量才能真正融合。”

蝃蝀安静下来,它强盛而霸道的气慢慢止住去势。

茗兮觉得身体立时轻盈,血脉经络通畅无碍。

从没在这样舒适的感受中和蝃蝀对话,他谨慎而克制地思考能起作用的理由。他想起了树,同样是个老而不朽,老而将死,不肯就死的老怪物。它给了古阳它肉身的一部分,是馈赠,也是试炼。

“老头,对自己诚实点,想活下去总得付出代价。我用肉身养你,你用真身护我,公平得很呐。”

淡淡的浅红色雾气从每个毛孔里散出,迷糊了茗兮的视线,他眼里流下红色水滴,好

似眼泪,比眼泪刺目。

“小子,你听着,这一次,只当试验。试过之后你再决定。老夫是为你好,这样的痛苦,没人熬得住第二次。”

从指尖开始,先是细如针扎的痛感,然后,便是由脚底至头顶,钻心撕肺的刮痛。千万把刀在骨缝间顺着腠理切割,每一刀都是精准完美的。

茗兮的意识飘去很远。

“老怪物。”对手啐了一口。

浅浅的红色张牙舞爪地往那畜物滚去。

“吾名蝃蝀,乃积灵古物,尔等妖邪,怎配为敌?报上名来!”

嬉笑声从那片嗡嗡声里尖利地穿出:“天地至大,时空万象。唯我卑贱,蜉蝣尔尔。我没有名字,只由千千万万无数无尽的微弱虚合成形。”

“就叫你蜉蝣罢了,老夫的骨头痒了,你那副小身板看着挺经得住抓挠的。”

“岁月这么长,古物应当作古。”

“嘿,可不是。死不掉的老妖怪多了去,等着腾地方呢!”

“那我就做永恒的蜉蝣。”

“来吧,尽管放开手脚!”

黑暗冷冷地注视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妖异老物,等待黎明揭晓他们的结局。

时间和空间的缝隙,是个比不生不死地,比无喜无忧道,比落花蹊还要冷寂的地方,没有光,没有黑暗,没有声音,没有方向。虚无中的虚有,无中生有中的虚空。万般无稽与荒凉。

秦知知许久未曾在缝隙间遇到对手,一半惊疑一半欣慰。

方云浦也诧异,对手居然可以将自己的时空与他的高度融合,以至于现下两人都被困在缝隙里逃脱不得。

但除此之外,对手似乎没有别的手段了。

“你并非妖身,何来此种异能?”方云浦问。他与对手看似面对面站立,实则当中隔着整整一个时空的阻隔。遥遥相望,只见到个娇小模糊的身影。

秦知知充满赞赏地仔细察看缝隙上的每处割裂和整合,凸显和隐藏,圆润的眼里流露出由衷钦佩和羡慕。

她轻轻自语:“是天生的,真好呀。”

方云浦再问:“你是自行修习得成的吗?”

秦知知摇头:“时为限,空为大,奥义无极,岂是用修行可以取得的。”

“可你驾驭了它们,至少运用自如。”

“不,我只是顺应它们,跟从它们,心甘情愿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方云浦墨绿的长衫晃动一下,在无光无阳的缝隙间摇摆成风。

缝隙微微改变了姿态。

“怎样能成为它们的一部分?”他周身的气缓慢收紧,屏息等待。

秦知知抬起圆润的手,那只手似乎很白,又似乎比周遭的虚无还要漆黑,但它分明抬了起来,然后自然而然地穿过那一整个时空的阻隔,近到咫尺,逼到眼前。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

方云浦一声低喝,他的时空弯曲退避。

“你……”

秦知知整个人都穿过了那道对她来说并不存在的屏障,方云浦看见她圆润的脸颊上浅浅的酒窝。

“时空再无边极,也有错漏。普通人感受不到,即便是修行的妖或仙也未必有所察觉。因为时空之变,犹如天命景象,瞬息可变,捉摸不定,能看见看懂的凤毛麟角。我只是生于泥潭深处的腐物死灵,但不知为何,这时空的些微漏洞被我瞧见了。我一身臭泥追赶上去,越追越久,停不下来。等停下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它吞噬了你。那个漏洞。”

“不,它接纳了我,一个丑陋的腐灵。经过它的打磨,我变漂亮了,还有了身体。虽然只是泥塑的假身,但只要这虚空永存,就可以保持久恒。”

方云浦狠狠用力调动周围的时空曲度。

“你可以无中生有,可你生出的每一个‘有’,都会变成虚空的食物。”

方云浦笑:“你不也是‘食物’?”

秦知知也笑:“很快,你也会是的。当你气力消耗殆尽之时。”

虚空随着缝隙的扭动忽小忽大,忽宽忽窄,忽深忽浅,两人的身形跟着变化不停。

以身伺异形,大多无法善终。方云浦想到了茗兮和蝃蝀,想到古阳的木剑,想到树和那个少年。

他不知道,他从没想过去试,因为时空是不能被更改的,他只敢偷着时空的细微缝隙供养自己的血肉,铺就一条暂时存在的通路。如果,时空把他的通路当成饲料,那么,吞下这些饲料后的时空,一定,必须,产出些别的东西。

他的肩膀抖动一下。

如果缝隙一再扩大延展遍布丛生,就会吸入更多原本无法进入虚空的东西。这些东西必然多到足以填满缝隙,否则,时空就如同一间漏雨的房屋,崩裂的山峰,止不住坍塌的趋势。

不会是全部,但妖域或者至少是莛葳山庄范围所及,极有可能会沦为一片废土。几近灭失。

“不。”他咬牙拒绝。

时间不由分说地过去,半个时辰临近末处。

唯一没有对手的是仰胡先生,但他并不打算帮衬对战中的任何一个同伴。他只是负手而立,一身肃穆地站在莛葳山庄的门匾下,目光幽深地注视着夜空中,晚风间,胶着难分纠缠激狠的兵刃割扯。

他自然是看得出己方略胜一筹,在限时来临之前不足为奇。谁说这会是一场公平的交战了?在老妖们面前,对手的阵列大抵只好算是一群半大娃娃,但对手也有后招,深夜中隐约从四处传来的极力忍耐的喘息和臭味。

妖兽不难抵挡,在灵力尚可的情况下。

栖栖,大仇将报,为什么我并不如期望的那般激动?

他在憧憧人影中寻找那个莽壮豪迈的身躯。

恭向海深沉地咆哮着,斗志激昂,热血蒸腾。

栖栖,我不如他们简单,我习惯于权衡择选。我一直在等,等着九姑娘做些什么,于是错过了杀死她的无数个时机。

今天也是一样,自从看见那只玄骨雪鹿,听说了那个落花蹊来人的事,我就开始动摇了。

栖栖,你要相信,我不是不恨的。

阵法层层围裹,最为敏知,与风道人的眉间先是浮现担忧,继而又释然,能够棋逢对手,也是人生快事。他和安爷,仓横老人,互看一眼,皆有会意。

幽暗的夜,如临深渊,时间尽职地走,分毫不让地来到终点。

深渊的褶皱,逐一显现,空气中激荡的火花湮灭了半数。

于是,老妖们完全放开了手脚,千方百计近身突袭,招招致命。

剩余的火花,星星点点,数得出来的就那几人。

金色的衣袂最为醒目,他结印的手掌牢固稳定。古阳的刀也还在手中。

“你到极限了,我还有略有剩余。”阿耨多罗的脸上露出一个冷淡的嘲笑。

手背上的血顺着肌理滑过指尖,一路淌过捋神刀清凉峭冷的刃尖,留下一道散发热气的痕迹。

捋神刀等着主人回答,它的回答总是词不达意。

“无所谓,至此,都无所谓了。”古阳不徐不急地踱步,任由周身的血渍滴落于地,刻画悲壮。

“不惜死?”阿耨多罗双手合十。

古阳忍住胸腔间翻涌的血腥味,摇头。他眼底一片血光,眼神平静如水。

“不会死的。”他轻轻回答。

金光像符咒,缓缓张开,要将最后的灵力尽可能扩张伸远。

小小的粉色碎片在金色的映照下如同一朵逍遥的飞花,它是主人衣衫上的一缕残破,极不情愿地从远处挣脱而来。

白衣沾上片片粉花,叶柔秀低头看一眼。到底是白衣与挥剑的她最为相配。

“你的剑,确实还如从前。”绛喘着气咳嗽。

叶柔秀的衣裙染尽尘土,苍白的脸颊更黯淡了许多。

“你也未改半分。”

叶柔秀拢一拢散落的发梢,略平一平气息。精丹不足以安全恢复她的灵力,方云浦的医术效用颇甚。

忽然有个画面一闪而过,她站在竹林里和古阳笑语宴晏地说话。

她怔愣片刻,一瞬恍惚。

绛身上的火花渐渐淡去,只剩最后一击的份量。

叶柔秀收敛心神,微微一笑:“毕竟几百年过去,怎会有人一成不变。”

花风催动,剑舞长袖,苍穹在上,无语相望。

小曌子,这一剑,你可看好了!

叶柔秀在心底呐喊道。

“敢问尊下名讳!”恭向海粗重的喘气声,回荡在苍茫的夜色里,火花几近全灭,只余莛葳山庄的烛火依然澄净通明。他的斗篷撕去大半,气势丝毫未减。

魔生的道袍像夜色里的月光朦胧中隐约透露着忧怨。

“阁下,此时相问,是不是晚了?”

“观尊下的身形手段非妖非仙,非魔非人,但当是众人中最强的。能与尊下一战,是恭某的荣幸。”

“阁下过誉,你我不过是一战的对手,结束之后,再见无期。”

戒尺在恭向海的铠甲上再留下一道刮痕。

“无论此战谁胜谁负,恭某还想与尊下再战一回。”

魔生笑盈盈的脸上寒光逼现:“我以为此战应是死战,何来下回之说?你们既背负了血仇,理当视我们为死敌。”

恭向海粗沉的声音略显犹豫:“本当如此,但今夜一观,莛葳山庄的众人与我以为的大不相同。虽为死敌,其实也仅是九姑娘一人而已。你我并无愁怨,为何不能相交?”

魔生想也不想:“因为不必相交。”

恭向海的眉毛拧成一团:“我们不配?”

“不,”魔生摇头,“我等皆为与世不容,何来相不相配一说?只是要去的方向不同,必不能同路。”

“你们要去的地方是仙山吗?我们也会去的。”

魔生点头,又想一想:“或许,不止仙山。或许……”

恭向海等着他继续说。

火花只剩下一簇,魔生和他都不由自主地往那簇仅剩的光亮看去。

“你与他实为同道,若你们一战,当可叹为观止。”

魔生凝视着那火花忽闪忽现的一抹冷色。

“太过相似便无甚趣味,差异和不同才有惊喜。”

“那个小子一看便知毫无修为,仅凭他手中的一刀一剑,竟也能坚持到此种境地。”

“不止一刀一剑,他身上还有许多意外之得。”

“他果真是龙鱼的血脉传人?”

“确实。”

“他已决意要救出龙鱼,推倒仙山?”恭向海瞥一眼火花中清幽的刀光,寂冷的剑影,一脸怀疑。

魔生“扑哧”一声大笑起来:“这你要直接去问他。”

火花渐渐势弱。

“仙山已经不是从前那座山。”恭向海长叹一声。

“四界也早已不是原来的四界。”魔生的语调黯淡下去。

激战胶着,仰胡先生不再专注观战,他只看着夜空中的星子。火花全灭后,他们分外清晰。

“赢不了啊。”他轻声判断,“但,也输不得。”

阵法随风而动,和与风道人所布之阵的恣意洒脱不同,仰胡先生的阵极为严密细致,像是一件经过反复修正推敲的精美仿制品。

风阵阵吹过,拂遍莛葳山庄的每片墙瓦,灯笼一分一分黯淡,奇异而深邃的黑暗缓缓张开,像一股烟雾又像一泼墨汁,以沉潜和沁浸的姿态往四方延展伸探。

比与风道人的阵法更早感知到这股力量的是时空的缝隙。方云浦刚刚摆脱秦知知的牵制,将虚空合围成一道壁垒阻挡她的攻击。仰胡先生的阵法也被阻挡了,但它契而不舍地尝试,像无数只尖利的爪子不停刨动壁垒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阵法不难破除,只是目前的战况下不知是否还有有余力去抵挡的人。

方云浦从虚空中走出,那些利爪并不比秦知知的纠缠更容易对付,差之分毫便可能让好不容易围起的虚空崩塌。

他不敢掉以轻心,只好按兵不动。

有谁,可以阻止这阵法无尽延伸的势态呢?

与风道人的眉宇间露出极难辨认的惧意,他的阵法跟着动摇,困于其中的五个老妖即刻抱团突袭,几百年来朝夕相处培养的默契此时展露无疑。仓横和安爷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后退三步,幸而与风道人及时稳住心神再次加固阵法的防御。五妖灵力枯竭,唯有等待下一次阵法的懈怠。

三位老人互相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的判断。

仰胡先生所布之阵法有破坏其他阵法和灵力的作用,不足以摧毁,但能削弱和损耗,须得付出加倍的专注力来筑守现有的抵御。

一道光亮在夜空中划过,既不刺目也不突兀,甚至有些灰淡。

一道剑光。

只是剑身已断,即使以灵力加持,也比寻常的剑短上许多。

此剑直击与风道人的阵眼,深深插定。烟雾散开,墨汁洗白,阵法恢复稳定。

三位老人的眼角皆流露钦佩赞誉之意。

十分之一的修为,自然也有精丹的威力,但以刚刚化形又旧伤初愈的身体,能做到以一柄残剑定阵法祛魔邪的,足可见叶柔秀入道之深,修道之精,早已达到道念随心,万般自在的境界了。

月光皎皎临照,仙衣长摇拂风。

莛葳山庄的屋瓦抖落尘土,烛火再次通明敞丽。

叶柔秀满身脏污,看不清容色,长发披散如瀑。她高高地立在墙上,冷眼看着激斗的众人,挺直的脊背犹如一条剑锋。

“呆子,把剑借我。”她冲着那个方向喊道。

金色的莲花消失殆尽,金色的碎衣翻飞张扬。

先望过来的是阿耨多罗,他在古阳周身寻找那把剑。

古阳没有回头。对战之中怎可分神。他的眼里只有对手的一举一动。

“把剑丢给我,快!”夜风把她的声音拖得老长,像一首安眠的歌谣。

古阳还是没动。

“你是傻啊!他都不能动用灵力了,光论武斗,你的刀法绰绰有余,怕什么!”

阿耨多罗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他克制住了。

九姑娘眼光极狠,对战至今他不得不承认古阳确实比他预计的要强一些,说不出具体强在何处,但就是不好应付。

他的刀法,尤其如此。并且,他直觉判断,古阳在刀法上留了余地未尽全力。

“你把杀招藏着掖着,是为了别人称赞你心慈手软吗?放心,即使你使出全力也是杀不死他的。他的真身是一朵金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阿耨多罗的怒气险些难以压制,他的脸色异常冷淡且严肃。

“九姑娘说的没错,你……不仅杀不了我,连伤我也很难。你是因为不想杀人才在出刀时留力的么?”

古阳沉默片刻。他转身掷出木剑。

叶柔秀飞身跃起,在半空中牢牢握住它。木剑似有反抗,不住挣扎。叶柔秀并不理会,径直冲入那股暂时退缩的烟雾里。

古阳眉头一紧。

“你很擅长让人不痛快。”阿耨多罗的金衣荡了荡,眨眼间已近身跟前。

古阳来不及退,便只有硬扛。

捋神刀与对手的兵器尖锐地摩擦,发出犀利的叫嚣声。

棋逢对手。

阿耨多罗握着的是一把小刀。

捋神刀颤动不止,表达着对这把小刀的厌恶和抵触。

古阳似乎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四下张望一番又查检自身,并没有找到气味的来源。

“它没有名字,我从地狱里捡来的。”

古阳定睛细瞧,只是一柄寻常的小刀,捋神刀为何如此警戒。

它是在……畏惧。

没有灵力的指引,古阳无法与捋神刀一样感同身受,依然只闻得见重重血腥味。

“你去过地狱?什么样子?”他问。

阿耨多罗手上加重力道,小刀虽只短短一截,却将捋神刀的锋刃死死抵住,进不得分毫。

“世人皆谓地狱可怖,岂不知真正的地狱皆在人间。”

古阳想一想:“说的不错。”

捋神刀在他掌下挣扎,要问清楚他的意志。

古阳将全身气力都压在刀身上,全力一搏。

“即使身处地狱,也要以炼火之心踏死前行。修仙,修佛,修道,只要心正,便不问来处。兵器也是一样,无所谓正邪,无所谓贵贱,只看用在何处。”

小刀颤抖着退让一寸。

捋神刀比它抖得更甚,但蜂鸣声变得欢快不少。

阿耨多罗的眼里喷出火花,他再度施压逼迫捋神刀后退。他诧异地发现小刀竟有退怯之意。

“那又如何?”他厉声问。

古阳回答:“这里不是地狱,我们也不该把这里变成地狱。”

“说的冠冕堂皇,不生不死地的暗夜那么长,除了仇恨,要以什么熬过?”

“我不是劝别人放下仇恨,我只是想说报仇的方式并非只有杀人或者杀某一个人这一种方式。”

“你没恨过,你不懂。”

“正因为我恨过,恨入骨髓,所以才懂,仇恨并不会因为杀了一个人杀了谁就结束。仇恨,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

阿耨多罗的手顿一顿。

“你在落花蹊里失去了什么?”

阿耨多罗不语。

“你们在落花蹊里失去的,我无法找回。但我会找回有龙鱼的落花蹊。”

“落花蹊对你来说,是那么重要的地方?”

“它于你们,是仇恨之地。于我,是唯一接纳过我的故土家乡。”

“龙鱼呢?”

古阳皱眉:“任何生灵都该拥有选择活着的权利。”

小刀无法再推进更多,捋神刀屏息静候。

“你看,九姑娘的剑依旧可以无敌。”

阿耨多罗循着古阳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夜空被剑光刮出道道裂痕,撕碎的不仅是阵法的圈固,更是仰胡先生的颜面。

竟然敌不过只剩下十分之一修为的叶柔秀?怎么可能。

“那把剑。”阿耨多罗喃喃道。

“它跟你的小刀很像,都来自妖异鬼血之地。”

“奇刀,魔剑……天意如此?”小刀停止了进攻。

古阳随即收势。

“我不是前辈的对手,我只是不能输。”

“这一战,还是平手,但我方没有赢便是输了。九姑娘以一成修为便敌过绛和仰胡先生,若是我……”

“前辈和叶姑娘所求之道应当相似,我相信叶姑娘会给你们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为何不能坐下谈谈?”

“谈什么?”

“过去,以后。”

“过去只有仇恨,至于以后,我们这些人,还有以后?”

“但四界有以后,落花蹊也该有以后。”

阿耨多罗望着古阳的眼睛,分明是一双寡淡的眼睛,却读不出清高与孤冷,暖暖的关切和深深的寞落自相矛盾。

“你,很天真。”

古阳收起捋神刀,清泉似的刀刃映照出他脸上的微笑。

“我去说。”阿耨多罗转过身,金衣履地,像一片碎花。他缓缓走过每一处战场,止住了每一场疲于纠缠的争斗。

他的地位明显仅次于仰胡先生,老妖们虽然疑惑紧张,却都没有反抗的意思。况且,大半夜的激斗,无论哪一方,都如紧绷至最极限处的皮绳,濒临溃散。

叶柔秀站在高处,魔剑与长发,凛凛不动。

仰胡先生一脸不解,他不打算就此认输,除了阵法,可以斗的还有很多。叶柔秀毕竟只剩一成功力罢了。

“先生。”

仰胡先生眯着眼睛,用质问交织着仁慈的语气问:“你不可能输。”

阿耨多罗摇头:“我们这样的阵仗没在半个时辰的限制之内胜出便已是输了。他们,还只是些孩子。”

“他是用什么方法说服你的?”

阿耨多罗拈起手指想一想:“也没什么,只是我突然很想看看他许诺的他要如何去做。”

“你们相信他?”

“我们活得太久,苦难太多,已经不知道如何去相信。”

“既如此,为何还要信他?”仰胡先生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有些僵硬。

“或许,是因为他手里的那把刀。或许,是因为他的刀法。”

“凡人的刀法,有何奇异之处?”

“他的刀法里,有恐惧。”阿耨多罗凝视着逐渐恢复平静的夜空,“对杀人的恐惧,对自己的恐惧。”

仰胡先生难以置信地笑了。

“先生,你一人也可以继续打,但你的阵法终究是被九姑娘破了。”

“是我听错了吗?你的意思是要认输?”仰胡先生环顾一周,夜色里,远处近处的打斗声仍在继续,“他们,还在坚持。”

金色的碎衣摇摆几下,阿耨多罗的背脊有些下沉。

“我老了,妖性不改,悲悯心倒重了。那孩子的心,干净得像我的金莲。那把刀,他是配得起的。”

“是因为刀,还是因为人?”仰胡先生低笑。

阿耨多罗抬眉,沉沉的夜色在他透彻的眼底投下一片波澜。

“因为握着那把刀的人是他,也因为他是握着那把刀的人。”

仰胡先生咀嚼这句偈语般的话。

“他想与你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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