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深深,池塘浅浅,热风穿堂过窗,掀不起一丝半点凉爽。

古阳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容平带来的冰块冷敷,谁让他身体像个火球般灼热滚烫呢。

方云浦为他把脉,又为他扎针,冰凉的手指扎进胸膛各处,反复确认是否完好如初。他突然明白了叶柔秀当时的感受,被大夫寸步不离地陪护真叫人难以忍受,全身上下已经被摸了数遍,仅有的尊严也将被大夫言简意赅的诊断击碎。

“你活不到离开那天。”方云浦说。

古阳摇晃肿胀的头,想着笑一笑,但虚弱得牵不动任何一块皮肉。

他只好乖乖不动,只用唯一能动的眼睛审视方云浦散乱的身影。

他何尝不是一身的伤,可他是大夫,他说自己没事旁人还能怎样。更何况,不是他的错觉,眼前的方云浦像是转变了性子,温和中随时有一种锐利刺突出来。他应该尽力克制了,但效用不大。他身上的气息也变了。古阳没有灵力,但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东西被叫醒了,方云浦像是一只剥去了外皮的动物,只不过外皮之下不是柔软的血肉,是他真正的本来样貌。

疏冷,不乏和善,棱角清晰可见,并不伤人。

他们两人不再那么相似,从外貌到气质,这才是他本性。经过修行的肉身与神魂,不仅仅只靠龙鱼稀薄的血脉传承支撑,这是一个觉醒了的,恢复如初的方云浦,强大得,让人心生敬畏。

他回望过来:“很不一样?”

古阳摇头,忍着疼痛说:“这样挺好。”

方云浦将滑落的袖口往上撸起:“叶姑娘也很好,调息过后便开始入定修行了。”

“她真是着急。”

“她说晚些时候来看你。”方云浦抬眉:“当然是以人身的样子。”

古阳闭目:“大可不必。”

“她必须来,精丹的炼化吸取了你身上气血,她要还给你些,不让你身子可就要废了。”

“怎么还?”

方云浦顿一顿:“不会痛的那种。”

古阳缄默,心中升起不大美好但又遏制不住一丝旖旎的遐想。

方云浦拿走融化的冰块,再擦拭一遍他冰镇过后有些干涸的皮肤。

“叶姑娘是个有福不自知的人,有人为她建造屋宅,给她精丹,还有人自愿供养血肉助她修行。她却偏偏执着于那座山。那座山自从李光罅死后,就只是一座山罢了。”

古阳看着窗边一角红花。

“你执着的,可不也是那座山吗?”

方云浦眯一眯眼睛。

“去见过与风师尊了吗?”

方云浦转过头。

“他一直挂念你。”

“可我让他失望了。”

“从何说起?”

“他希望我做的我没做到,我终究是不敢站在人前说出自己的身世。”

“身世是你自己的,说不说是你的自由。”

“但唯有说出我的身世,才能揭开仙主开智的真相。”

古阳一震:“什么?”

方云浦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山那边传过来,荡开无数回声。

“林长仙并不是开智的傀子,他只是个命数很长的傀子而已。”

古阳全身的火热立时消减熄灭:“你说什么?”

叶柔秀的确是以人的样子走入旷听居的,满室混沌为之一振。丽色就是丽色,哪怕那层尚需不少时日才能休整好的虚弱疲惫犹自分明,也不过是将她本来冰山雪冷的气质稍稍磨减些,反而更添了几许婉约意味。

修为的减损一并消融了些她周身的傲气,却也让她看上去显得温润而陌生,连说话的态度和语气都改变了。

“这回倒是真欠你人情了。”叶柔秀俯视古阳高烧刚退留有红晕的脸,轻声道。

容平愣愣地盯着叶柔秀身上的襦裙瞧,她给叶柔秀送去了好多套各色衣衫,没想到她挑了最鲜艳的一条来穿。一点不像古阳形容的那般铁冷霜寒,暖暖的金色上,春花无处不开,粉蝶飞舞成群,兰枝和雀羽,每一件都是昂扬不止的欢欣。孔雀蓝的衿带,娇贵中更添活泼,衬得叶柔秀缺乏血色的脸庞更为清削。她通身没有一件饰品,头发就那样披散着,真像是刚从林间化形的仙子,苍白而轻灵,拘谨又不驯。

古阳不吭声,只审视她比之前更为单薄的肩头。

“我大好了。”叶柔秀硬生生挤出的笑容,僵硬程度不比容平强多少。

“古阳不好挪动,便请大家过来了。”方云浦环顾一周,不大不小的屋子坐得略显拥挤,除了昏睡的五目子和照顾他的白锦绵,负责守卫的安爷和仓横,其余人都到齐了。

与风师尊静静立在门口,侧着身子欣赏塘里初开的荷花。茗兮坐在古阳看不见的桌子一边,脸色比叶柔秀更为憔悴,简直到了枯槁的程度。他瘦得不成形,妖娆而鬼怪,精神倒是好过前几日,恍若做过一窗长梦终于醒来般如释重负。

魔生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端着容平递来的梅子汤,不时瞟一眼方云浦。

方云浦坐在众人中间,背对着门口。

“我先给你治一治。”叶柔秀望一望方云浦,征询他的同意。

“轻些。”方云浦提醒。

叶柔秀搭上他的手腕。

古阳缩一缩,“做什么?”

叶柔秀扳住他的左手手腕,指尖倏地一挑,一道细若无痕的伤口沿着血脉走势缓缓裂开。

倒是不觉得疼。古阳皱紧了眉。

叶柔秀咬破食指,按在裂口上,皮肉立刻灼热起来。

古阳定定地看着从叶柔秀指尖滴落的血珠,竟然与自己伤口流出的一样颜色。

他无声地嘲笑自己,当然是一样的颜色,难道会是冰雪做的不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叶柔秀止住了动作。她吮吸一下手指,看向方云浦。

方云浦递来一个药瓶。

古阳再次缩手,仍是被叶柔秀牢牢按住。她的手不温不凉,掌心的温度跟自己差不多。只是不像自己出了那么多汗。

抹药的时候,古阳觉得无比窘迫,脸颊烧得通红,屋子里的人仿佛看戏般一言不发,静观叶柔秀对他做的一切,好像她对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你……”他的嗓子又干又涩,根本发不出声音。

流进身体的血液像一把火,正在烧遍他全身每一根筋脉血管,没有疼痛,只是有种血液沸腾的灼烧感。

“做了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叶柔秀细致地涂完药膏,很满意地看着那条几乎隐匿不见了的伤口:“我的血可以融化掉你身体里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有形的无形的,都可以。你以后自由了。

有形的是发针的碎片,无形的是那抹原本附着在披帛上的意识。

古阳飞快地看一眼方云浦,然后低垂着头掩饰难堪。

他理解叶柔秀的用意,是好意。只是至此,他们的界限恢复到比初见之时还要分明,再无瓜葛。

“精丹。”他说。

“我的血无法破除精丹的影响。经由你身体炼化渡让给我的精丹虽已为我蕴化所用,但终究是带着你的气息。可以这样比方,如果我吃了你修行便可速速修复,而你若吃了我便能以凡身享有我和精丹的所有灵力。这两种选择都不做,我们就各得精丹的一部分精气,你的身体会比以前更好些,体力能力都是。”

古阳沉默。

“不是每个人都能以肉身承受住这种催化,你是和精丹有缘的。你之前受得那些伤如果不以同样的灵力滋养,便无法真正愈合,总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

方云浦适时提醒:“叶姑娘既已平安化形,之后就无需我多加辅助了。不过还是不可操之过急,八尾虽续,毕竟伤深入骨,还得继续修养。只有当你的修为逐渐增加,八尾再次长全,此伤才算彻底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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