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柔秀点点头,想一想催促道:“作为大夫该说的都说完了,方云浦你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众人闻言皆望向他。

“你如果要说仙山有关的事,我就不必听了。”叶柔秀微微低眉,目光有些闪烁。

“林长仙的事,叶姑娘或许比我们知道的更多。但这一件,你大约是不知道的。”方云浦缓缓站起来。

古阳确定自己没有看漏叶柔秀眉宇间强行抑制住的颤动。他分辨不出那是思念还是哀伤但绝对不是恨意。

沸腾着的血液似乎瞬间冰冻住了,他觉得胸口一阵绞痛。

怎么可能呢?发针早已不在心上,如今连碎片都烧熔干净了。

为什么还会痛?

“其实很早以前,师尊和魔生就已经揣测过,林长仙的开智可能并不成功。而我可以证明,他的确并未开智,他只是和容平一样,是个活过大限的傀子。”方云浦的目光始终绕开门口那一处最明亮的地方。

午后的长风悄悄路过,将清净无垢的花香送入屋内。

容平眨巴着眼睛说:“仙主怎么可能没有开智!那次我在仙山上见过他,他,他跟容平不一样,他……他……”

方云浦看向叶柔秀:“叶姑娘,你曾是他最亲近的人,你觉得呢?”

所有人等着她回答,可叶柔秀忽觉一阵晕眩,恍惚了精神。

古阳扶住她。他滚烫的体温让叶柔秀本能地避开,像是避开一只火炉。

她瞪着他直视的目光,等着那目光里的关切自行消失,因为她确定自己的眼神裹上了十二万分的寒意。

可古阳并未退让,关切也未减少一分。只是那寒意确实刺痛了他的皮肤,他的体温骤升骤降,脸色忽红忽白。

魔生轻轻咳嗽一声,语带戏谑道:“叶姑娘身子虚弱,太沉重的往事怕是负担不了。”

叶柔秀咬牙望向众人:“事隔已久,我需要想一想。”

魔生附和:“那是自然,不如方大夫继续说,你怎么证明林长仙并未开智?”

方云浦苦笑:“我就是证据。当年师尊离开仙山后,我遵照他的嘱咐一直在暗中查探林长仙开智的真实情况。李光罅密召我去,托付我完成一件事。此后不久,一天深夜,八方仙长忽至我房里,不发一言便对我痛下杀招。不知为何,中途又改变主意,只是合力震碎了我的神魂击溃了我的神智。当我再度醒来时,已经变成一个被路过小妖从不生河里捡起的疯癫之人。这段记忆以及我之前修习的术法道修在我挖掘通路救五目子时,被对方的阵法逼迫到极限,忽然间全部回想起来了。”

他不徐不疾地陈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听不出波澜起伏的情绪,只是声音低沉得有些失神。

屋里静了一会儿,倒也不是多惊天动地的消息,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忌惮,便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容平按耐不住奇异的心绪折磨,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大口大口呼吸。几个来回之后,下定了决心问:“这是不是说,开智是没有可能的事了?”

方云浦摇头:“不,这只是说,林长仙和仙山对外坚称的开智方法并无效用。我记得根据当年调查所得,一直未能确认究竟是谁为林长仙开智的。此事李光罅应当知晓,但我向他求证时,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是谁都没有差别。”

“这句话,便是回答你了。”茗兮说。

“他自是知道林长仙的开智才是继承仙主之位最强实力的证明和血脉的认可。为什么他要默许他们的谎言?”

“……大约,是他自知无力阻止,就像封印龙鱼和不能兑现对叶姑娘的承诺一般。”

魔生淡淡地望向门外:“师尊,你怎么看?”

与风道人沉吟片刻,终于转身面向屋里,背光的身躯看着很是黯淡,他望过来,方云浦没有回避,四目交汇间,流逝过去的数百年弹指成灰。

“云浦。”

“师父……”方云浦眼里光影涌动,他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身板瘦挺仙风昂扬的道尊,如今的与风道人看着与一般风烛残年的老人并无不同。甚至比他们更孤怆。

两相无言,说不出更多话语。

魔生再次催促:“师尊。”

与风道人踱步至叶柔秀身旁,温和地说:“叶姑娘,我们不是逼你,只是你的确是唯一一个真正靠近过他的人。仙主继任后,对吾等防范甚重,李光罅授意我寻个机会离开仙山便是料定八方仙长定会与我为难。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会对云浦下手,毕竟云浦的身世只有我们两人知晓。”

“他们那是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

“何至于如此急不可耐,又何至于如此不肯放过。”

“他们要确保仙主是独一无二的。要四界相信,先得仙山相信,要仙山相信,便要斩除所有疑虑。”古阳合上眼,倦意如滚滚江水漫过堤坝。

众人沉寂了良久,直至茗兮直截了当地问:“你们,真要去那座山?”

叶柔秀揉着额角,不愿回想起的场景挥之不去。

所有人的目光却望向魔生,魔生摊开两手笑一笑,然后,他们又看向古阳。

高烧一定已经退去,他的脸色恢复正常,叶柔秀的血一定是有用的。他像所有大病初愈的人一样,沉沉深深地睡去,只要梦里平静安宁,一觉起来就可行动自如。

“要去啊……自然要去的,为了他们……”呓语似的的声音听得不甚清晰,但大家从叶柔秀脸上的表情便笃信了古阳回答。

叶柔秀附身凝视他,清寡得不带一丝生气的脸庞,秀眉紧紧皱了又皱。

“问仙道,是一条死路。你是不可能活着登临山巅的。”她心底涌出忧惧。

记忆里的林长仙一贯是冷冷的,靠近他好似靠着一片冰山,但他会对她微笑,只对她微笑,就像她也只对着他微笑。尽管他们两人的微笑也是冰雪一般的温度,但她认为那是他的全部情感表达,一座仙封道铸的冰山,他的感情能火热到哪里去呢?

她控制不住地打个冷战。

那条幽深狭窄的道路犹如雪山的缝隙,你以为那是攀爬的机会,却不知它也是雪山的一部分。比雪山本身更为坚硬寒冷,踏上去的每一步都要付出皮肉筋骨作为代价。

不仅是肉体上的折磨,更无法忍受的是精神上的压制。她自问道心坚定清明,道意柔韧稳固,可在问仙道的拷问中,内心深处的空洞依旧无处隐藏。

李光罅说过,走不走得过问仙道,不代表修行的高低强弱,但如果走过问仙道,便是真心懂得了修行的意义。

她那时心高气傲,认为只有走过问仙道,才能名副其实留在仙山。

李光罅劝她,急于求成反而看不清当下。

她真的没看清,所以没能走过千级道台。

“你累了,该去歇息。”方云浦按住她颤抖不止的肩。

容平第一个推门出去,“要吃饭了。”

与风道人与她一道走,迎面看见大步匆匆的安爷。他短悍的脸上明明白白写满惊慌,还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解。

他举手让众人看见那卷纸,规规矩矩郑重妥帖的一卷书信。

“他们,明日。”安爷简短而仓促地说,仿佛自己也很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

“这是……,拜帖?”容平定定地盯着那书信。

“不,”与风道人接过来看,眉须略略晃动。“是,战书。”

魔生闻声而出,从与风道人手里拿过去。他看也没看,直接揣进怀里。

“万事不大,先吃饭。”他眯着眼睛笑,看着容平惴惴不安的目光,安抚道,”放心,不还有我么?”

容平刚刚吊起的心忽而安定下来。是了,只要有魔生,万事不是事。

茗兮扶着门摇头,这日子,选的不好呀。对方准备放手一搏,是要破釜沉舟了?

山庄里,都是伤病……

他无言地握紧拳头。真的,他就那么突然明白了古阳这一路走来的心情。只是,古阳认为值得的却总是旁人不太认同的。包括他。

“明日?”叶柔秀低声自语。

方云浦关上门,不让外头的动静吵醒古阳。

“放心,还有我呢。”他转头对茗兮说。

刺目的阳光在林间调皮躲闪,只将檐角墙头晒得滚滚发烫。热气一阵阵涌入廊下,院落,盛夏还未真正来临,这只是前奏刚起的悠然宣扬。

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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