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若知晓落花蹊因果,真要留她,怎会做不到。”
阮君山摇头。
“我不杀你,就像没有杀九姑娘,不是不杀,是现在不杀。”
仰胡先生推门而出。
“那个年轻人,他有点像当年的我,天真得让人以为他骄傲。”
“你们都在妖域?”
“贤侄是想劝说我们不要出来惹事?不生不死地既毁,四界之内便再没能囚禁我们的处所。你和仙主要赶尽杀绝?”
阮君山威严的脸上露出幽深的表情,有点像嫌恶有点像愤怒,竟还有一丝淡淡的苦笑。
仙山自然是希望借由魔都之手除去那些离经叛道背天而生的妖孽,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阮君山的想法已经改变。
“你的小女儿还活着吗?”仰胡先生突兀地问。
阮君山深知其意:“还是比你幸运些。”
仰胡先生闭目:“我还会回来的。”
恭向海跟随他大步流星地跨过一道一道魔宫殿门,激愤地走向来时长路。
“先生,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仰胡先生摆摆手,停下脚步。恭向海顺着他望向的方位寻去,既没有找到巍峨的宫墙,也没有看见隐匿的人影,似乎只是一拱普普通通的小桥。
“先生?”
“不必担心,既然那个人说他要替我们去讨一讨仇恨,我们就看一看他如何做。纵使不成,不过是再多杀一个人罢了。”
“先生与他对战,此人实力如何?”恭向海这才询问。
仰胡先生背过身去:“他是一个……奇怪的人。”
恭向海挠挠头,一脸茫然地质疑自己竟然从仰胡先生的话里听出了一丝笑意。
“向海,我突然发现,我可能是老了。老了就喜欢怀念过去,老了才会羡慕年轻人,看着他们就好像看见自己过去的样子。”
“先生。”
“回去吧,我还有事需要确认。”
深夜的不生河看不出清澈的底色,遥遥相望的两岸像被一道天堑阻隔,又像被一条命运相连。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坐在经筒上的两人退去激烈的情绪,稍稍显出松垮的神态。
又一个长夜在前方等候,待他们回到妖域时,当是天光大亮的午后。
仰胡先生的心里有块重石落地。阮君山模糊不明的态度与他预判的不同,但至少证明他在这场战役里会保持中立的选择。
封印龙鱼一事,一定还有隐情。他望着几乎没有起伏的河面深深埋入沉思。
浅浅没入水面一半的经筒缓缓传递着河水清凉的温度。
“半佛半魔间,嗔痴无处吟。世人何所谓,天地了无音。”
他轻轻念出一句心底的感触。
一只青蛙从一片荷叶上跳过,溅起几滴水珠打进池水里,惊走了两尾短小的黑鱼。
百无聊赖的盛夏午后,正是瞌睡的时辰。白锦绵守着炉火打哈欠,泪眼汪汪。
原本以为叶柔秀病愈之后能减少很多差事,没想到,莛葳山庄竟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满院的住客整日吵嚷,连一贯勤勉不怠,没脾气好说话的容平姑娘也差点招架不住,亏得有擅长家事的羽化积极帮衬,来回斡旋,这才让大伙儿还有点喘息的功夫。
为了减少矛盾和摩擦,一众老妖被安排在芷芳苑西南边的常汲坊住,那里未经打扫,胜在地方宽阔足有三五个芷芳苑大小,足够他们在里面肆意闹腾。
方云浦领着他每日两遍往返两个院子,他手上煎不完的汤剂,背不完的药方。那些个面目憎恶的老妖每日见他都两眼放光,像是饿极了的野兽似的。这也难怪,经过方云浦的诊治,不到十日,他们的好些陈年旧疾已经明显好转,只不过他们仍是疑心那个关于灵丹的传言,总想找机会在山庄各处翻看,就想着能搜刮出灵丹的藏处,好一劳永逸地恢复修行。当然,只有几个头脑简单的老妖付诸于行动,其余的多是在观望中。
比较稀奇的一件事是,那天仰胡先生刚从魔都回来,便在门口遇到了前来探访的苔子由和阿薷,他们发现仰胡先生一群人没有回去,以为真是把莛葳山转夷为平地了。
苔子由再与仰胡先生长谈一日,待到夜星将熄方才离去。他走的时候居然说,以后便可常来常往了。
白锦绵的差事由此又增加了一项:给苔子由那边的老妖们看诊。方云浦说他也该试着独立了,他掰着手指头算,学医不满半年,竟然要独自坐诊?心里惴惴不安。方云浦安慰道,老妖们经年累月历劫渡难,皮肉糙实身子坚挺,药方略有不齐稍失轻重问题也不大。
白锦绵懵懂地点头,总觉得这话不对劲。不过学医确实需要实践,这也是个不容错失的好机会。
药香四溢,最后一炉终于煎好。他仔仔细细将十数碗汤药放入食盒里,慢吞吞地往长廊走去。
远处的刀剑声稍见用心便能听到。
在叶柔秀的剑术前,人人退避三舍。容平和五目子每日巴巴地守着看,苔子由偶尔也来,明明是毫无悬念的一边倒胜负。看着古阳每每输得狼狈,是那么有趣的消遣嘛?
他忍不住也驻足观望,明晃晃的太阳把那把剑照得刺目,眼花缭乱的剑光里,叶柔秀的身影翻飞如花打得古阳节节败退。
古阳身上颇多旧伤,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停歇过,站在一个半吊子的大夫的立场,真想劝他踏实修养一两个月才好。可既然方云浦没下这样的医嘱,他就更不能开口了。
“这都第七日了,次次老样子,没一点儿进步,还有必要么?”
叶柔秀肌骨清凉,未见一滴热汗。
古阳已见喘息,汗流不止,一味赔笑:“有进步呀,今天不是没被你抓住空隙?”
叶柔秀斜他一眼:“这算进步?”
“怎么不算?可见师父教得好,日有寸进。”
妖怪,你倒这么开心?”
古阳擦汗:“你也是妖怪,有什么要紧?”
“你准备在妖域里耗到何时?”
古阳整一整领口:“我还要多久才能打赢你?”
叶柔秀撇嘴。
“我不贪心,只要一次,能击落你的剑,就算赢了。毕竟你活得那么长久不是。”
叶柔秀眯起圆润的狐眼:“少提年纪,明明是你笨。”
“好啊,就是我笨了,劳烦师父多多用心指点。”
“你吃定我了?”
“可不是,千极峰的问仙道还等着我替你走完呀。”
叶柔秀一愣。
古阳抬头看看天色:“似乎要下雨了。”
一块乌黑的云团渐渐移挪过来,越过山庄的墙头遥遥看去,还离得佷远。院子里的天色尚且亮堂,只是吹过一缕略带凉意的长风。
“下雨前,还能再打一场。”
叶柔秀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
剑意四起,凉风阵阵,吹动满院的草叶“哗啦啦”响,打断了原本坐在廊下观战的苔子由和五目子的聊天。
“仰胡先生说话算数么?”
“仰胡他为人虽阴郁多疑谋算深沉,却是重信守诺之人。他既说要与你们同去仙山,应当不会食言。”
“你呢?”
苔子由笑笑:“既已得了仰胡先生那一半人马帮忙,你还想打我这边的主意?”
“人多胜算多些,毕竟那可是仙山呐。”
苔子由迟疑片刻,“你要去?”
五目子毫不犹豫:“当然。”
“你父亲不会希望你与仙山为敌。”
“我不是与仙山为敌,我是与林长仙为敌。他不代表仙山。”
苔子由看着少年黑实的脸,不乏担忧:“你想不想抢回你父亲的仙山?”
五目子怔了怔,诧异于他的直接,同时也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未有过这般念头。
那块乌云近了些,院里的光线开始淡然。
五目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慎重地回答:“父亲他从未将仙山看作他一人独有,他期望中的仙山应当是四界共有的。无论谁,出身如何,只要心向大道,便能在仙山中修行悟道。父亲的心胸,绝不是将仙山占为己有那般狭隘。我,也不是。”
没等苔子由再问,他又说:“林长仙是想将仙山据为己用,但这不是我要和他为敌的原因。”
五目子抬头看向苔子由,用少年人特有的天真到傲慢的目光:“我只是讨厌他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仙山的主人不该是那样一个人。”
雨点忽然砸下,打在廊柱上“噼啪”粉碎。原来不是雨,是冰雹。
四处传来络绎不绝的敲击声,还有瓦片摔落的声响,好似是一挂接一挂的炮仗不停燃炸。
五目子伸手,瞪着五只眼睛喊:“那是什么!”
苔子由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视线穿过豆大的雨滴以及到处弹砸的雹子,那一抹像是水雾的气需要非常专注才能发现。
叶柔秀和古阳并未停手,飞雨冰点里,他们旁若无人毫不在意。自然是不需要在意的,因为那些或如蚕豆或如鸽蛋的雹子根本未曾打在他们身上。
叶柔秀有灵气护身,旁杂闲物还未沾到她衣裙便已消弭于无形。
问题是在古阳身上,他并未表现出疼痛感,也没有明显在躲避那些雹子的动作。
“真的是!”苔子由低呼,语气里满是怀疑的肯定。
“他没有修行过,是不是木剑的缘故?”五目子寻思道。
“不,”苔子由紧盯住他的身影,“这是他自身散发出来的气。”
“不可能是灵气。”五目子断言。
苔子由的目光凝滞不动:“当然不是,那是……剑气……”
五目子仍有疑问。
“听闻习武至高境的人族会有某种类似于灵气的气,多半是在战斗中借由兵器或武力展现,他的剑,练了多久?”
五目子挠头:“不到半年。”
苔子由沉吟:“他的刀法看得出经年的痕迹,而剑,若是九姑娘指点,进步神速也不足为奇。兵器这东西,精一种,通百样。只是,剑气,却很难在短时间内练得,须得人与器,足够相合。是因为木剑与他命格相配,还是别的什么特殊因有?”
冰雹击打声渐渐稀落,雨点接踵而至,狂风跟着起势。
湿透的两人终于停了手,不是因为暴雨,而是因为其中一方力竭而住。
叶柔秀拎起古阳的衣襟,拽向长廊下安置。
“他……”五目子急忙上前查看。
“死不了,虚脱罢了。”
“九姑娘,刚才你看见了吗?”苔子由问。
叶柔秀目光如炬,一身浸湿的衣衫丝毫未影响她的冷利,她随手拨弄几下将湿发披到肩上。
“看见了。”她微露笑颜,如夏花入雨,如高岭雪飘。
“我也没想到,他倒是真有精进了。”
三人看着昏睡的古阳,他嘴角微翘,像是听见了叶柔秀难得的认可。
墨雨如注,乌云压顶,小院里漆黑似夜。
他们各自想着不同的事,神色难辨。
大雨乱入,窗格微闭。立于窗下的与风道人面色死灰,仿佛被屋外的云雨吞噬碾过。
他的背影消瘦如竹,感觉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
桌案上一碗汤药已经凉透变色。
他知道,没有再喝的必要。
时光,无情又有情,卷过每个不甘心的生命走入深渊。埋入黑土,不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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