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柔秀蹙眉,手里的剑收拢起来:“一屋子老不生河为什么叫不生河?仅仅因为任何活物都无法滞留期间吗?不,这只是最浅陋的原因。

往生不得,求死无能,踏过不生河便是踏过了生死的界限。那为何不叫“不死河”?

因为“不生”不一定代表“死”,而“不死”则多半意味着“生”。

魔族的祖先是要以此河之名告诫其余三界,若无生死两忘的觉悟,就不要轻易渡河往来。

岸边的两人难言疲倦,四只眼睛腥红可怖,破旧的衣衫上满是尘土污迹。

仰胡先生将破碎的万华留在了莛葳山庄,因为叶柔秀说有把握修复如初。

取而代之的是魔生借出的经筒,助他们顺利渡河。

仰胡先生抚摸经筒凸凹不平的表面,不甚理解莛葳山庄的人为何能如此慷慨不羁。若有人问他借看万华,他是很难愿意的。

“这人看着古怪,他的东西能用?”恭向海看着变化成船只大小的经筒在水里起伏,眼里满是戒备。

仰胡先生点头:“他们还等着我们确认,自然不会希望我们有事。”

“仰胡先生,我真的不懂,九姑娘说的那些你就信了?封印龙鱼,遗弃落花蹊,若真是四界合谋的,身在仙山的九姑娘怎么可能是最后一刻才知情的?”

仰胡先生再次细细回想叶柔秀的叙述,的确有不少情理不通的地方。

她定是还有隐瞒。正因为有所隐瞒,才需要他们的确认。毕竟,能从阮君山嘴里问出真相的,只有他还能勉强一试。

正好,他也有笔账要和这位侄子计算。

同辈里,阮君山自小便是个冷眼狠心的孩子,他们往来甚少,却对彼此了若指掌。

真正动摇他的,是捋神刀,是那个人的身世,以及叶柔秀说的,魔族和仙山早有勾联的契约。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阮君山,林长仙,这两个风格迥异本该天差地别的强主,竟有共同一致的目标?

魔都绝无可能欢迎他的回归,但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不生不死地已毁,上天入地,再没有别的可以压制他。当然,也不是决计没有,可那个地方比不生不死地还要见不得人。

“说起来,后辈里倒是有可造之材。”

恭向海知道他说的是阮沉蕴。

“不知死了没,阮君山不像是会对骨肉网开一面的人。可惜了。”

平静的不生河,无言的不生河,再次托举着经筒浮过对岸。

透明的水流映照着挂满晚霞的碧空。

他们再次回到不久前才拼命逃离的地方。

仰胡先生心中生出一个预感,最后的答案或许并不在仙山,不在四界的任何一处。只在那里。

他望着遥遥可见的墙宇,忽然明白了古阳说的话。

找回落花蹊,才能让一切告明天下。

所以他必须要去问一问阮君山,仙主的秘密藏在何处?龙鱼的封印究竟是否如九姑娘所言,唯有找到李光罅的遗物方能破解。

他曾经与栖栖一道去过落花蹊,栖栖总说龙鱼是一尾那么纯善的灵兽,他没有亲眼见过。

当他们走到城门前,落日已经摇摇欲坠。没想到,丽落的光影里,那袭红莲黑袍竟亲自来迎。

三人相对无言,直至夕阳西沉。

凉风起,徐徐吹遍。

“为何回来?”万里君山的威严不容置疑。

仰胡先生笑笑:“回家,需要理由?”

恭向海对着褪色的长空不住叹息,钢铁般的心胸窒闷难解。原本,此时不是莛葳山庄尽毁,就是老妖一众死伤,谁能想到这样的局面。心里的杀意还未消退,仇恨更是无解。只是,那些人的慷慨无谓的确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把这场战斗当成生死之战,反倒让想要殊死一搏的人显得狭隘和可笑。他如此,想必仰胡先生也是如此。

万里君山在前,是仰胡先生未曾细说过的亲人,和他截然不同的面貌气质,只有眼神里的沉凝有些相似。

魔宫华丽中不乏质朴,粗犷中盈余精致。随从仆役统统如隐身般寂静,不闻丝毫人声响动。

一切都像影子,恍若来去,悄无讯息。

阮君山决定在寝殿里与他们谈,支一张四方小桌,酒菜悉数备妥,热气还在冒头。

“大伯,坐。”

仰胡先生分明一震,却也没有推拒。

“你还记得辈分?我倒是忘了。”

“你的名字虽从宗谱里除名,但亲人心里又怎会忘记。”

“既侄儿愿意认我,是否可以敞开说话?”

“这是自然。你走的突然,晚辈都没来得及挽留。”

仰胡先生冷笑:“囚犯出逃,哪有耽搁之理。”

“此话怎讲,大伯去不生不死地研学多年,只怕是大有所成不肯指教。”

阮君山为他斟上一杯酒。

“是我当初自大倨傲,不明事理,不生不死地那般神魔之地岂是能任人探究的?冒犯天道自然该接受惩罚。至亲骨肉至死不得相见的代价侄儿以为如何?”

仰胡先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目光直直地望向寝殿的屋梁。

“侄儿的住处如此简朴,倒是让人意外。”

阮君山沉默片刻,夹一箸肉块放到他碗里,眉目低垂。

“大伯言重了,许是路途遥远,风尘迷眼,不如今晚早点歇息。”

仰胡先生摇头:“不必麻烦,这顿饭已是多得,若侄儿愿意解惑,我们便不久留。”

阮君山颔首:“大伯想问的,晚辈自当知无不言。既已回家,何必急着走。”

仰胡先生看一眼恭向海,示意他多吃些。

“当年封印龙鱼,贤侄是否参与?”

阮君山回答:“仙山有请,无理以拒。”

“可有解封之法?”

阮君山摇头。

“不知,还是没有?”

阮君山想一想,抬头平视仰胡先生的目光,仍是摇头。

“仙山许了魔都何种好处?”

阮君山眯眼:“从何说起。”

“我没见过林长仙,倒是与李光罅有一面之缘。那座仙山还是那座仙山吗?”

阮君山将壶中酒缓缓倒尽,满满一杯。

他也问了个问题。

“你们从妖域而来,可是见过了那个青年?”

仰胡先生笑:“不止见过,还打了一场。此人着实普通,可也不简单。”

“你既来此问我,想来是信了他的。”

“信与不信,不过虚言,还得听侄儿如何分辩。”

“晚辈要辩何事?”

“那个年轻人说,魔都本和仙山有所勾联,此次不生不死地损毁,怕是要与仙山生分,想着旁观解封龙鱼坐收渔翁之利。”

仰胡先生停顿一下。

“我想他是对你不够了解,君山所图只有一事,不改初衷。即使龙鱼得解,仙山独大,人朝谨敏,此事依旧无望。所以,依我之见,你此时中立,大约是想看看有无胜算才好下注。”

恭向海风残云卷般吃完盘中佳肴美食,搓着熊掌般的大手撸面擦嘴。

阮君山皱眉:“在大伯眼里,侄儿是怎样的人?”

仰胡先生掸一掸衣袖:“你怕我吗?”

阮君山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想你是不怕的,不像族中那些小肚鸡肠的长辈。只是,你也认为我离开魔都比较恰当。”

仰胡先生别开脸:“落花蹊在四界眼里,也是一样的。我不喜欢那里,但栖栖喜欢。阮君山,仙山这条路,真的走得通?”

阮君山目光紧锁,周身的气场瞬间变了。

恭向海绷直了脊背,胸膛硬挺。

“我想问的问完了,看来你也不会回答更多。我就自说自话了。那个年轻人和九姑娘在一起,他们看上去很笃定,要解封龙鱼就要和仙主打上一架。你不说的话,就只有仙主知道怎么解开封印。你说的话,他们可能不必去走这一趟。”

“大伯为了帮他们而来?”

“不,我是为了确认是否该帮他们而来。”

“我不说的话,大伯要帮他们一起去仙山?”

“仙主也是我的仇人。”

“那是李光罅决定的,和林长仙何干?”

“李光罅开创仙山自然是为了让它千秋百代长荣不衰。”

“林长仙不好对付的。”

“一介凡人都有这气魄,我们魔族却没有?”

阮君山沉默了。

“只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像李光罅那样的人,为何会决意封印龙鱼。”

“大伯怎么想?”

仰胡先生起身:“这个封印真的是为了封印龙鱼而设的吗?”

阮君山叹气:“他们也想到了?”

“九姑娘绝顶聪明,那小子看似蠢实倒也不是傻痴。仅是封印一方灵兽,何须仙,妖,魔三界至鼎之力聚集,李光罅自己做不得?他找了你,又找了九姑娘,一定有不得不找你们前来的缘由。不找你们,就得找他人,他不想让那些人加入,便先定下了你们。”

“大伯可猜到是些什么人?”

“能让李光罅忌惮的,也只有那座虽是他开创却从未真正属于他的山了。”

“大伯何时见过他?”

“说来你大概不信,栖栖和李光罅的夫人是旧识。”

“他的夫人是谁无人知晓。”

“银杏寿长,栖栖修得人形前栽在一座富贵人家的庭院里。那家有个小俾,常在树下歇息。栖栖听她说过许多话,包括小俾的心上人。

“好久的故事,还很俗套。”

“世间之事皆为俗事,世人爱看的就是俗事。”

阮君山挽留:“留一晚无妨,既然大伯已经猜到了答案。”

“留下的话,杀心难忍。”

“杀我?”

“把我囚禁于不生不死地是你父亲的主意,那些长辈还想不出这么聪明又出格的办法。”

“父亲原是想留下伯母和孩子,可她执意要走。”

“有我一个阶下囚不够,还要搭上孩子?”

“伯母心高,如果不去落花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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