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瑛喝了茶又去捣鼓石刻,袁成复抿嘴一笑,“人进来,确实不难,带刀,可没那么容易。敢问将军佩刀所刻何名?”
独孤游时手指一紧,动动喉结,看向袁成复腰间云结,“江湖皆知大内十八卫云结有七色,敢问阁下云结形制?”
“内卫由永兴皇帝设立,统领之外,只听君王。我走时,继任者赠我此色,七色之外,是臣也是君。”
独孤游时不得不以沉默掩饰内心的震惊,他看看那个自得其乐的道士,忽然笑了,“你我二人,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袁成复又问:“是你让手下杀了那个金人?”
没有回答,就是答案。
“看来独孤将军想做渔翁。”袁成复随意将茶碗放下,碗底与瓷盘磕碰出的清脆响声,在安静的室内有些突兀,“可惜,甘凉腐朽暗生,也非他金乌铭能轻易拿下。没有甘州,纵有罗刹护佛,谁也做不得前凉。”
见袁成复起身,丁瑛忙拿起桌上的石块和刀具,“师兄这就走啊,帮我拿拿剑,哎独孤,借借你这工具,明儿刻好了还你。”
独孤游时看二人说笑,手指捏得咯吱作响也不自知,终于在二人开门之际,涩声道:“白马客栈老板与我是老相识……我的刀,皆为白石镇工匠所打,姓赵,本姓独孤。”
河西是宝地,庇护孕育过许多文人学者。乱世中,求官爵者富贵一时,图教化者困顿一世。
认了字,读了书,思考起来,人多叹怀才不遇。本该各有所去,其乐融融,却仿佛桃源深处,梦醒不在。
前凉王多次下帖恳请独孤游时祖父出山为官,期与中原逐渐增强的袁氏周旋抗衡,又因私欲与其决裂,后敛财享乐愈发猖狂。独孤一家在逃难中散落,一支流向酒泉。
待独孤游时其父在金赫手下谋一席之地,则发现天下之事,大抵一样。想在异族立身,更是举步维艰。其虽消沉郁结,对天下势仍有观望,儿子不做文人做武人,且在行伍中走得不算难,他都有所指点出力。
“五年前父亲离世,我托人送棺椁过境回乡,机缘得知伯父仍在世,以打铁为营生。三年前我亲自拜访,对我的想法和抱负,他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父亲坟边的庄稼长得很好,阡陌之间,鸡犬相闻,然后他给我打了一把刀。”
几人又坐下,袁成复提笔蘸水写下“游时”二字,心底暗暗称妙。
“一人之功名,何尝不是私欲。审时度势,不比揭竿容易。独孤将军,你得想好了,我这儿,没有回头路。”
独孤游时则问:“我只想知道,阁下从无上尊贵到山野粗茶,如今又奔世俗,所为几何?即便凉州冯自知仍信服于你,传到京城,可不是佳话。”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有刀,我有剑,更有人无缚鸡之力。刀剑无眼,人心有路,有所动摇而后坚定者,当是你我之正道。”
独孤愣怔一时,起手郑重行礼,“酒泉敬候。”
命案了结,以使者素患心痛病,又爱饮酒,与同伴争论有兵马强盛不该再行退让,引起心疾发作。而白马客栈老板不仅营生常售假酒,又常常以好酒好物联络往来官员,被勒令限期关停。
最终拟定的合约各自送往都城,十日后于怀安正式盖印。握手言和,好似只是下过一场暴雨,河水暴涨,人们暂时过不了河,水褪去,不知哪处草窝里藏着丰富的鱼虾。
只剩自己一人的小院,朱华有些不适应,刚扯了布准备给孩子做明年的新衣服,也可以不用做了。
九多一早打开花园的门,吓了一跳,哪想到女主人独自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女侠,怎也不披件衣裳?这八月十五一过,天就凉了,再过几天,叶子挂的露,冰人呢。”
朱华笑笑着站起跺跺脚,“谢谢你九多,习武之人,不碍事的。昨晚上本来睡了,睡得不沉,看见月亮照进屋里,出来一看,月亮还那么亮,不知怎的,就晃来了园里。”
“都说母子连心,您准是想孩子了。要说也是,袁爷不过去趟凉州,干嘛把孩子也带上,还那么小呢。”九多伸伸胳膊腿,提了空桶去井边打水,远远地提了点声音,安慰道:“不过您放心,咱肯定不偷懒,帮您把花照顾好喽。你别说,我这不懂行的,也觉得咱这花快成了。咱这小地方,谁见过真牡丹呢!”
朱华这时理解了昔时自己一人在外,母亲亦是一人在家等待的心情。孩子是丁瑛要带走的。虽然他师兄弟二人同路,到了凉州,丁瑛回老君山,袁成复说他可能要再去趟长安。
“去长安干什么?”
“不知道。只是直觉。”他笑着,牵了她的手轻轻抚着,听人嗔怪一声怪痒的,柿子树下,丁瑛举着小侄子玩儿得快活,“以前看着运筹帷幄、深思熟虑,实际少有本心,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不如学学你率性。”
去多久?等多久?回来否?
凉州,下着秋雨,冯府的门人惊异侯爷亲自为客人打伞,把客人请进门。
这还是冯自知第一次见过袁成复,即便封侯,若无战事,他很可能到死也见不上天子一面。论军功,他好像确实没那么突出,大战只有兴安九年甘州一役,中流砥柱是兵部侍郎,现在也做了尚书。两国结亲之后,偶有摩擦,皆妥善解决,等到上报朝廷也许只有两行字。天子之意最难琢磨,袁成复退隐之前给他加了顶高帽,绝非让他心安理得在凉州起楼建院、饮酒享乐。
旁有秀丽侍女贴心奉上新衣,茶碗的镶金花纹华丽,还有冯自知不由撇过的目光。袁成复挑起微笑,拿起手边温热的毛巾将发梢雨水随意擦去。
“信你已收到,我来,自然不止为了一个颇难入眼的校尉。利益之前,牺牲一只小小蝼蚁,是我们很多时候都在做的事,理所当然,并无愧疚。可惜,究竟为了谁的利,不好深究。你在戴明望身边多年,替人做些什么,先帝知道。这些年,你为河西做了什么,我也都知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你恐怕比谁都明白。
“财在少数人手里,最后都成了浮土,流到该去的地方,能把沙石紧固在一起。军中以乡党关系最为密切,生死过的弟兄也无人再能斩断他们的联系。此时是异族侵袭,姑且听命一战,将来剑指河西,侯爷还想靠什么让手下保持士气?
“如今,自证无用,身份最有用,那我便借身份之便问问,当初除了出人头地,你还想要什么?独孤游时告诉我,曾有蓝云内卫在凉州逗留,一村一镇不过百人的冲突,惊得动京师?会不会接着再来内卫?京城你敢不敢去、去不去得,其他的,应该不用我再多说。”
两日雨停,冯自知送行袁成复去往长安,橙云内卫则过长安到了金城。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