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冯自知不顾箭雨登台擂鼓指挥。正面攻城的同时，有许应带领一队精兵在掩护之下，找到昔日所探城墙薄弱之处，后引水淹之，挖出缺口。因部队并无火药配备，期间又与金兵几番争夺，才逐渐将此缺口扩大，最终成功抢进城中。
一城取，当乘胜追击。吴识从张掖出发，随部同往高台。田中庄稼所幸还有大部茂盛地长着，等着成熟。好消息在侧，乘骏马前行，美景之下，豪情油然而生。
“先生雅兴，可惜，甘州你不该来！”
这一声笑语中气十足，未见人影，再听一声鹰啸，苍鹰展翅，庞大的黑影俯冲而下，直抓吴识头面。
危急之时，一物破风飞来。鹰欲躲，便与此物相撞。吴识伸手一接，竟是一串佛珠。
“速护先生离开！”
听女子喝令，吴识回头遥望，见一人长刀凛凛，胯下黑骏马一跃而起扎进田地。
长刀削起一片高粱穗子，与从下刺出的两把弯刀相撞。
刺客抬头看清来人又是哈哈一笑，“熟人见面，分外亲热。”说着猛然发力，朱华长刀被其挑开，马也跟着被撂得往后一仰。
朱华记起巴彦的一面。她跳下马背，再挥刀前劈，“前辈可是石记老三？”
“听闻怀安有一女子功夫了得，看来袁公子所与皆非俗人。”
两把弯刀比之秦海的剔骨刀更重更长，被老三用得似从双拳延申而来，随心而动。那刀身更大的弧度也总是恰好将劈砍来的长刀架住。
数招下来，朱华即知自己并非老三对手，但纠缠阻拦一时不成问题。见老三吹哨呼唤苍鹰却不见鹰影，她不由一笑。
“前辈高抬，我等失礼了！”
她突然撤刀仰身，身后一挂青云之人乍然钻出，凌空一翻，双手交错间琴弦已缠在老三一柄弯刀的刀尖。
刀刃虽利，或振或搅，割不断以雪山金蚕丝织的琴弦。二力抗衡，刀竟寸寸断裂。
趁琴弦直绷，残刀在老三手中一转，回掷拨出铮然琴音，弦随即断开。
青云身形亦是灵巧，如燕顺势一翻，指尖抖出数枚黑白木棋。
老三双手握刀杀势更为勇猛，打磨光滑的棋子皆成齑粉。见眼前青年又变两把毛笔在手，天上是鹞，地下是蛇，老三起刀将笔架住，起腿一踹，中其无防腹部。
“年轻人，可惜，今日无心与你指点，莫再拦我！”
朱华遂拖刀续上，连拼数招，老三忽地甩刀回身一勾，竟是恰巧从长刀下扭过。刀锋勾过朱华的脚腕，血霎时溅了一地。
刹那的疼痛，朱华的刀却端得更稳了。她深吸口气，仍拦在老三面前，“此路，非死不可过也。”
太久的安稳，以为同伴在侧可胜券在握，却忘了这世上高手无数。
人这一生，有没有拼命的时刻？她明明经历过。
庄稼丛里，空中的热气和地里的凉气在腰部混合，花果淡淡的甜味凝聚着。
青云也直起了腰，他抹去嘴角的血，握紧了毛笔。
“老三，我内卫无贪生之人，有幸相遇，必要分个高下！”
挥刀扫千粟，下笔落惊风；似马昂首无前，似燕贴地疾飞。
他们如何配合得如此默契？仿佛属于一个族群。
老三觉得自己应是老了。传说雄鹰换羽重生，他已换了三只鹰。精力充沛的鹰不会放过看中的猎物，而他吃惊于猎物后发的力量，不由急躁犹疑。
走不得，残躯之人以身阻刀，刀刃夹在肋骨之间。长刀砸下沉重，他举臂亦沉。半片耳朵飞离，他怪叫一声，好似被射中翅膀的鹰，身姿怪异滚进了半人高的庄稼。
朱华跪在了地上，额上伤口许有两寸，眼前是一片红色的模糊。垂下头，血滴在手心，她费力地扯了倒伏的高粱叶想把脸擦净，听到青云吃力发出的气声，茫然又迅速地摸爬到他身边。
“青燕！”她试图捂热他的手，却被挣开。
“……好姐姐，能不能帮我把刀取下……”他举起衣袖，轻轻替她擦了眼上的血，“我不喜欢刀枪，太冷……可是这么多年，琴棋书画，也没学出个名堂，终究是个武夫……”
“好，好……”她哽咽着，双手陡一用力，拔出了那把刀，然后徒劳地点了穴。
“姐，把伤包一包吧，不用记挂我，我们会赢的……王谢堂前，比之寻常，好在何处？可惜不能去敦煌……姐啊，我们对不起你……”
最后一缕晚霞消失，老三躺倒在一垛干草里，等眼睛适应黑暗，他听到急促的呼吸声。她没拿刀，就像他也不愿起身。
“好女子，坐吧。”说点儿什么呢，若是一切结束，他们坐在酒坊，他定饶有兴致，问问他们这些内卫，从何而来，又终向何去。现在，还有什么是必要的？
朱华先开口了，久违的称呼，让老三一声笑叹。
“那时在巴彦，三哥既认出了玉，为何不动手？”
“王答应过万知，要保袁公子性命无虞啊。女子，万知可好啊？”
“好。不知兄一向少烦恼，像三哥一样……认准的事，便一直做下去。”
“恐怕不然哦，他是有牵挂的。”
“那三哥为什么一直在金乌铭身边？”
“为什么？汉人都说女人该相夫教子，你有了家，为什么又在这儿？”老三学了声鹰啸，却是沙哑，不由自嘲地笑笑，“和鹰待久了，我发现人可以像动物一样活着，全凭一种本能……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只为我自己。”
天空越发黑沉，老三抬头看了许久，眼累了，便闭了眼，喃喃自语淹没于虫鸣，“也许……是该尝尝家的味道……”
朱华也累极了，她想去找青燕，她想带他回去，她也想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血流尽，水流停。是不是只有此刻，忽然发觉世间道理懂得太少，时间又太快，脑海里只剩遗憾——她该陪他一起去，她该让他留在家里，她该在家相夫教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她哼起一首歌。风很大，刮下泪，像是石子入水，涟漪一圈圈散开，一切陷入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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