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宣王许银亲自举行的祭祀仪式在隆重中举行,并在隆重中结束。可宣国的灾厄却并未因这场祭祀而有什么好转,蝗灾已降,庄稼已毁,百姓的生活已经没有着落,冬日的展望已经变得悲观……这些,又岂是祈祷所能改变的?真正可怕的远远没有到来。
祭祀一结束,曹承隐急匆匆地赶到世子府上拜谒,许志才即刻邀请对方到屋内详谈。
两人共处一室,下人也被全部屏退,许志才终于忍不住长叹出声,向曹承隐抱怨道:
“唉!如今我大宣为灾厄席卷,父王不以举国之力投入抗灾救灾,反以举国之力举行祭祀,其中铺张浪费、奢靡无度,皆前所未见!如此下去,我大宣如何能从大灾中支持过去?唉!”
曹承隐注视着许志才,正色道:
“王上已是迟暮之年,对诸事有所迟钝,并寄希望于鬼神,实乃无奈。然王上并非昏庸之人,仍以国家为念,世子呈递给王上的抗灾建议,已经被王上以令旨的形式下达到各地,让各地依照执行。只是……本意虽好,可多半高估了基层的执政能力。我大宣挑选官僚,不重能力,而重门第,各地官僚要么是王族及其旁支,要么就是功臣之后,可其能力着实是参差不齐、不忍卒读。王上如果将世子的建议以命令下达给各地,在下担心官吏将从中作梗,难以让抗灾措施发挥其应有之效益,贻害百姓,诚为大患!”
“岂有此理!”
许志才气愤之下拍案而起,向曹承隐询问道:
“这帮官吏!怎么敢有如此作为?若是让百姓不得活路,竞相揭竿而起,对这些官吏有何好处?对我大宣又有何好处?志才愚钝之人,尚能通晓这点,各地官吏为官多年,怎会不知?”
“世子且息怒。”
曹承隐安抚道。在继续发言之前,曹承隐先在心中作了些思量,他有过出任地方的经历,自然清楚地方官僚都是什么习性,可眼前这位世子就不一定了,就算向对方解释,对方也难以理解,不如就先旁敲侧击一番,时机一到,自然就能让对方理解。
曹承隐解释道:
“世子所言不错,我大宣各地官僚为官多年,又岂会无知麻木至此?此承隐亦难以置信也!然事无定理,料有所失,未曾亲眼目睹,孰敢评断?以在下之拙见,世子可入民间微服私访一番,不就能明白官吏究竟是如何行事?官吏若真是秉公行事,我等或可无虑,可若官吏徇私舞弊、懒政废职,我等可及时惩治之,不知世子您意下如何?”
“此真妙计也!”
许志才高兴地一拍手,叫道:
“官吏贤能与否,只待我等亲自一见,就算办事不利,也可由我等即行惩处,则众官吏虽有懈怠之心,又安敢行事不周?此确为万全之策,不过……”
许志才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对曹承隐说道:
“此事,不可不向父王禀报,我亦需暂离中宣,我担心其中存有不妥。”
曹承隐略作思量,随即微笑着对许志才说道:
“世子不必过忧!世子所言,不足为患也!世子只需向王上言明,称世子此为是代替王上巡视受灾之百姓,王上必欣然而应允。其次,暂离中宣,何足为祸?今许志威远调于南方,王上之意已然明朗,纵然世子不在,宵小之辈岂敢有不轨之举动乎?世子可无忧也!倘若此番巡视真能有所收获,于王上面前,亦不失为大功一件。”
“说得好!我即刻就向父王拟一道奏折!”
许志才很快提笔书写起了奏折,写完奏折,在将奏折发出去之前,许志才不免忧心忡忡地向曹承隐问了起来:
“承隐,依你之见,此番大灾之后,我大宣局势又将生出何等变化?”
曹承隐面色凝重,认真地思考起来,看向许志才说道:
“我大宣国势若损,邻国必生觊觎之心。最好情况下,我宣国不会与列国爆发冲突,而是于斡旋之中让列国消减入侵之心。情况若不好,则我大宣边境极有可能再起兵戈。”
“再起兵戈吗……”
许志才沉吟许久,又向曹承隐问道:
“我大宣若真的再起战事,你以为会在何处?”
曹承隐轻轻叹息一声,说道:
“这依然要分情况,情况最坏时,我大宣的所有边境都会爆发战争……”
“什么?”
大惊之下,许志才仓皇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脸难以置信地注视曹承隐,不过须臾的功夫,他这脑袋上就生出几颗豆大的汗珠。他张目结舌,接着说道:
“若真是如此,我大宣岂不亡国在即?这,这,这……咳咳咳!咳咳咳!”
“世子且宽心!”
见许志才因担忧急躁而咳嗽起来,曹承隐连忙上前安抚,说道:
“在下说了,诸国联合入侵我大宣,乃是最为恶劣的情况,以承隐对列国之了解,此事成为事实之可能性微乎其微。首先是昭廷,洪辽所率昭军之羸弱已经是天下共知,固守不出,还可有挣扎之力,出城野战,必为我宣军所破!且昭廷内部早已是烂摊子一团,何来兴兵之理?再说燕国与凝国,两国固然对我大宣怀有敌意,可两国最大的敌人仍然是彼此,所力求击败的,也是彼此。两国的确有可能在我大宣陷于内乱之际有所异动,可只要从我大宣处得不到重大利市,就必然不敢大举兴兵,以使国力受损,为另一方所乘。至于北边突羌,其兵马于秋收寇边早已不是什么新闻,许廉将军必能克之,不足为虑。因此,只要我大宣能够妥善处理国内危机,外部危机一样将会化解,世子无需多虑,只需处理好眼前之事。”
“是…是吗?”
许志才终于平复好了心情,缓缓点了点头,而曹承隐见状,也能松一口气。
方才他在许志才面前将国际局势讲述得头头是道,实际上他所讲的更多只是用于安抚的乐观之言,并不能保证准确。原因也很简单,国际斗争,是人与人的博弈,只要是人而不是公式,不可控、不可预知的变量太多太多,多到即使全天下的天才合在一起也没办法测算完毕,何况是他一个人?
事物都是多面的,可他并不是全知全能,他所看见的仅仅是自己能够看见那面。其它的预测亦是同理,看起来头头是道,实际上遵循的都是抛硬币原理,只要抛得多了,总能得到想要的那一面。如果只将所谓的预测奉为真理,而宁可不去相信这世界的多变性与复杂性,未免有些走偏了。
既然曹承隐所讲述出来的是较为乐观的预测,那么在他心底,不那么悲观的预测是什么呢?首先还是昭廷,昭廷国力衰弱、四面起火,这是事实,可昭廷出了名的急功近利、短视无大略,也是事实。天知道昭廷会不会趁宣国这次大灾玩了命地和宣国死磕。洪辽是饭桶不假,可洪辽手底下,还有像石建之这样的厉害之人,轻易就能击破昭军,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早了。
再者是燕国与凝国,易关归属固然是两国长久且难以调和的矛盾,可要是有千载难逢的可乘之机被摆在他们面前,谁知道两国会不会握手言和?凝国的意思还不甚明确,可根据许志才在三王会盟中与燕国方面,尤其是燕国世子燕洛的接触,燕国似乎十分渴望与凝国结成同盟共伐宣国,此次危机会不会直接促成所谓的燕凝同盟建立,实非曹承隐所能预见也!
一切究竟是朝好的方向发展,还是朝着坏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曹承隐没办法下这个判断,不过有一点他是笃行不疑的,只要宣国能将内部危机化解,外部危机自然而然就会解除。
……
……
许志才与曹承隐踏上了离开中宣、前往各地微服私访的旅途。
得到宣王批准后,两人便马不停蹄地出发,并将目标锁定在了几个大的县城。可还未抵达,仅仅是在途中,两人就已经忧心忡忡了起来。
先是数量庞大到拥塞道路的流民,远远望去,只见得黑压压的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许志才与曹承隐连忙上前询问情况,两人从流民口中得知,这些流民都是因为灾荒没有收成,可官府与地主却仍然像催命一般催收田税与租子,这些流民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交不出来。有的人直接抛下土地,开始了逃荒,有的人靠着卖儿卖女,勉强还能支撑,可到后来,就连卖儿卖女也没人收,他们只得都参与到逃荒之中,以求在别处寻觅一丝生机。
许志才听罢悲痛不已,连忙向流民询问道:
“王上不是下了令,让官府根据受灾情况免去田税吗?并且催促地主也降低并迟收租金,难道官府不曾落实?”
流民们悲愤交加,叹息道:
“唉!免什么啊!说是根据受灾情况免去田税,可真正做起来,能免去两成就算是谢天谢地了。什么狗屁的根据实际免除田税?那些地方官们大都不考虑实际,一律只免去一成,剩下九成,该交的一分都不能少。至于租子,就更是不会少了,这让我们怎么过得下去?再在老家待着,不是被打死,就是活活饿死!”
“岂有此理!”
许志才气愤地一挥拳头,一旁的曹承隐却劝说许志才暂且冷静。
“世子殿下,不可急躁!事当徐徐图之。今诸事之根源,在于王上未曾重视救灾,当务之要,则在于杀鸡儆猴,我等若能惩治几名废职之官吏,将详情禀告与王上,必将使众官肃然,不敢轻慢。”
许志才默然片刻,重重点了点头,道:
“诚然如此!虫豸误国,必将其诛而杀之!”
许志才转头望向目标所在的方向,目光坚决地对曹承隐说道:
“事不宜迟,我等必须赶快抵达!”
“是!”
曹承隐激动地应了一声,跟随着许志才铿锵的脚步。走之前,他还不忘回头看一眼背后汹涌的流民潮,心头亦随之一沉。可当目光再一次回到许志才身上时,他的眼中又充满了希望。
身为昭廷降将,曹承隐可以清楚感受宣国上下高度严重的等级问题。贵族,尤其是许氏王族,霸占着宣国的方方面面,并歧视、压制任何的非贵族成员。宣国这个国家能够迎来独立并走到今天,许氏王族可以稳居王位,靠的正是这种家国同构的体制,以及其背后的腐败。
这样的国家,看起来像个国家,实际上更像一个放大版的家族。靠着宗族间的凝聚力和宣国刻意营造出来的所谓贵族荣誉感,宣国打赢了大大小小无数战役,雄霸北方。可问题也十分明显,阶层上升的道路被斩断,宣国的统治集团是僵化的、腐朽的,看不见生气的。宣国各地的县令,与其说是地方官,不如说是各地贵族所推举出来的维护当地贵族利益的领袖,在地方上盘根错节。之所以依旧称之为县令,仅仅是因为任免权还保留在宣王手中,宣王对其不满时,仍然有将其废除的权力。
可以这么说,整个宣国,就是由大大小小的贵族势力凝结而成的大拼盘,是各个地方绝大多数贵族势力联合在一起,并尊奉拥有绝对实力优势的宣王为主,这才构成了如今的宣国。维续这一拼盘的纽带,一是脆弱的血缘,二是坚不可摧的腐败,只有宣王对众贵族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矛盾才能长久地不被拉到台面上,宣国的稳定才能长久地维持下去。
这么做的好处很明显,如果把宣国当作一家公司,包括宣王在内,每家贵族都是这家公司的股东,而非传统君主专制下公司的股权只掌握在统治者一人手里。当这个公司要做大做强,每个股东都能得到利好,那每个股东自然都乐意出力,这就促成了宣国多年来辉煌的战绩。
可坏处也不可忽视,那就是老的股东见不得新的股东进来,说什么也得要把新人排挤出去,蛋糕做得再大,也绝不能流到外人手中。但这与整个宣国的利益是相冲突的,底下的士兵拼死拼活,农民勤勤恳恳地耕种,不就是盼着这块由大家共同做大的蛋糕也能给他们分一点吗?贵族却说不,这安能不让宣国的矛盾愈演愈烈下去?宣国居于北方,这一矛盾还能有所克制,可宣国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大,蛋糕做得越来越大,这一矛盾迟早要爆发。
曹承隐立志要做的,就是把这一局面扭转过来,让宣国僵化的体制再一次焕发生机,让国家的主人不再是贵族,每一个平民都能得到升迁的机会。而他所瞄准的目标,正是他寄予厚望的许志才。
扭转体制,就要改革官员选拔方式,尤其不能让贵族们继续盘踞地方官的位置。让许志才看清楚这些贵族官员的治理腐败到了何等程度,是促进许志才日后改革的绝好方式,曹承隐一定要好好把握。
进入县城后,最先吸引许志才注意的就是街道上随处可见的乞丐、饥民,以及贩卖自身儿女的父母。许志才见后,实在难掩悲怆的心情,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疑问,明明有这么多百姓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可当地的地方官却在干些什么?
许志才一边走,一边还有无数饥民向他乞讨,恳请许志才的施舍。饥民们的惨状,令许志才实在是于心不忍,准备向饥民们施以钱财,却被曹承隐拦了下来,曹承隐语重心长地对许志才说道:
“殿下,在下固知殿下体恤百姓之心,但请殿下铭记,您是国家未来的主人,就应当以国家之主的方式思考如何拯救这些饥民,而非只是以个人的方式。您现在施舍了钱财,整条街的人都会蜂拥而至,恳求您的施舍,届时,您是救还是不救?救了一条街,是不是还要救第二条街?您救不过来的,不必将自己架在火上,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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