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齐云山上的日子在天上晴空万里，云卷云舒，地上花开花落蛙跳虫鸣的暮鼓晨钟中一日一日的像是一湖波澜不惊的清澈秋水，沐裳现在已经渐渐习惯晨曦和师父一起看层峦叠翠，万仞山峰中的云海翻滚，风卷云流，黄昏和师父一起看清风阵阵，夕阳西下中的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世人心中的沧海桑田，地老天荒，在齐云山上的青松翠竹，飞瀑流泉中寻常如水阳江畔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中的炊烟袅袅，两餐一宿，平静如西子湖边绿柳垂绦，桃花纷飞中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师父，你真的愿意在齐云山上千秋万年，秋水清风，可是你说过你的家其实是在空桑岛上……”
“宁远侯府祖籍也不是杭州，”
“全府上下三百多口，在哪里都是一样，但是师父你一个人在齐云山上，当真不想念家人，沐裳其实一直见你和其他师兄弟之间并无多少交情。”
“你信不信，哪一日你的贴身侍婢出府嫁人了，不出三月你二人在街上相遇时即会形如陌路。”
“所以世间才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说，因为这世上除却生你的和你生的，无人真正在意你的死活，”
“怎么，如此编派你未来夫君，难不成真的想在齐云山上当一辈子姑子？”
“师父，你知道，沐裳这一辈子逃不过未婚守寡的命数，宁远侯府战功显耀，却也不过是皇亲国戚，但是沐花颜他，可是王府世子，世子妃看似风光，但是哪一日世子夭折，世子妃的下场不是守陵就是出家，和陪灵殉葬又能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一个在坟头里面，一个在坟头外面……”
“那为师倒是想要问你，这三年来仙丹灵药也私存下不少，为什么却一粒也不肯送去濮阳王府之中，你父亲就算是浑身上下在战场上打的伤痕累累，也未必吃得下如此私存积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还是你的未婚夫君？”他问。
“师父，沐裳又不是呆子，沐裳能在齐云山上讨来的仙丹，濮阳王又怎会讨不出来，他的身子本就是神仙难救，其实这本来也该是他的命数，师父你也知道，濮阳王虽然是赵氏亲王，却并非太宗一脉之后，而是太祖一脉之后，中原皇朝九五尊位自来父子相承，当年太祖传位亲弟，其实天下百姓本来就在私下里非议纷纷，偏巧这个沐花颜他和太子同一日出生，又被传言身负破军命格，统领天下兵，天无二日，当今圣上可是一点也不希望他病能治好，宁远侯府不有意将想要退婚的消息传的天下尽知，怕是日后也会被这个破军命格牵连，濮阳王是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尚且不能在汴梁城中安身度日，被千里迢迢的发派来杭州吃鱼，沐花颜他母妃是大理送来的和亲公主，谁知道他身上的破军命格，统领的是大宋的兵还是大理的兵……”
“这么说，为了宁远侯府一世荣宠，沐花颜他最好是现在就去死，”清轩说话间忍不住淡然笑笑，“但是宁远侯府只是你出生的地方，你还能在府中待一辈子不成？”
“怎么，本郡主像是这辈子缺钱再另外去寻一处清静深宅的人吗？”
“你若真想去寻，又怎会如此担心你父亲身子，”
“师父，沐裳其实一直不知道，若是师父你全族都只是山林中的一群寻常小兽，这些小兽在人世不过匆匆十几年阳寿，只有师父你一个人苦心修炼三百年成精，能活个万八千岁，但是这时你的族人早已经在三百年前寿终正寝，你眼中所望是出生的地方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目之所及却是山中玩耍小兽是你族人几十代传人，这时师父你会不会后悔当初修炼成精，沐裳知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是私心中，却总希望自己父母家人能够在这世上活的比沐裳自己还要长久一些。”
“想要以死躲过爱别离之苦，不过是将这个苦转到了你的父母家人身上，”
“师父，修行之人戒掉七情六欲，不过是以空之一字欺骗自己，”
“天下苍生和父母家人之间若是只能救下一边，你想要救你父母家人也是无妨，道法自然，分别心也是天性自然，”
“师父，你对沐裳是不是从未有过什么分别心？”
“一株娇嫩欲滴的妩媚仙草，任谁都会在心中稍稍偏私一些才对，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猫儿也是可爱一些的向人讨鱼不会挨打，”
“师父，你当真此生不会娶亲？”
“怎么，难不成你想要嫁给师父？”清轩一言及此，眉眼之间忍不住流露出来一丝久违谑笑。
“师父，你怎么忘了，明日即是沐裳生辰，沐裳在齐云山上三年，明日即到了十七岁及笄之日，师父，明日沐裳生辰上，怕是只能劳烦师父你替沐裳及笄，”她说。
“如此些许小事，自然无妨，”清轩忍不住淡然笑笑，“山中不知岁月，一转眼，都已经三年了……”
……
……
（四）
沐裳不知道师父是不是经年在齐云山上修道，修得有些傻了，对繁华人间中的凡尘俗世竟然一无所知到要沐裳目瞪口呆的地步，今日是自己十七岁及笄的紧要日子，师父手中拈着的，竟然是一只篦子，不是一根簪子，定然是师父之前误将及笄听成了及箅，拈只篦子来箍在自己发鬓上面算怎么回事，连玉清瑶都在一旁忍不住掩袖讥笑，此事现下在南华观中已经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冲天笑话，师父长年在齐云山上清修悟道，连篦子是民间女子用来篦头上虱子的都不知道，现在齐云山上已经传遍了自己头上长虱子，而民间女子若是头上长了虱子，用篦子篦不干净时，头发就会被全数剃掉，沐裳可不知道自己在齐云山上会不会也一样是这个待遇，气忿之下只想要立刻收拾行囊下山。
但是很快，她就改了主意，因为宁远侯府的信鸽千里迢迢飞来齐云山上传书，书信上的消息自然是濮阳王府中的那位小世子沐花颜这三年中虽然是隔三差五的高烧不断，但是却一直拖着这半条残命活到十七岁生辰这日，说来也怪，一过了这十七岁生辰，这位小世子的身子竟然是日渐痊愈如常，未曾再高烧一次，当今圣上在东京汴梁听到消息之后，为了对濮阳王表示恭贺，特意加封沐花颜为杭州府衙中的三品带刀侍卫，负责协助知府大人严查近日来发生在杭州城中的几桩离奇命案。
沐裳一时间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河豚，再不敢随意轻言下山一事，她知道这一下濮阳王府这门亲事定然是再不能轻易退掉的了，但是沐花颜现在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隔三差五高烧不褪，身子骨到底恢复成什么样子又有谁许沐裳去王府中亲自替他诊脉，还三品带刀侍卫，刀冲哪边开刃都不一定知道，和那些江洋大盗交手，怕是一不小心一刀将自己见血封喉。
所以自己这个在世人眼中看似风光霁月尊贵荣宠的玉姝小郡主，这辈子的命数却自来逃不过守陵守寡古佛青灯，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濮阳王府是高祖一脉之后，高祖一脉在朝廷中出的贤王已经太多，确是再容不下多濮阳王这一个了，成为濮阳王府的世子妃，宁远侯府就名正言顺的成为了濮阳王府党羽，濮阳王府早晚是要被当今圣上寻个借口一窝端掉的，宁远侯府战功显赫，就算是和濮阳王府之间清清白白从未结党营私，当今圣上也未必心中没有一点怀疑猜忌，而且宁远侯府是曹皇后娘家亲戚，外戚干政也是朝堂大忌，其实曹皇后在皇宫之中一直不得圣上欢心，从未曾真正受宠若惊过一次，但是她父亲是宣州司马，妹夫是宁远侯，哥哥是江城知府，皇上心中又怎会没有半分忌惮，沐裳知道其实当初濮阳王府和宁远侯府定亲就是皇后娘娘自宫中千里迢迢传来的口信，但是却未必是娘娘自己心中所想，说不定本就是替当今圣上传的这个口信，当时当今圣上正闹着要和皇后和离，却遭群臣反对，但是圣上后来也确是很少再去曹皇后寝宫，所以现在东宫之中这个太子其实并非曹皇后所生，而是刘贵妃所生，刘贵妃是当今圣上表妹，二人自幼青梅竹马，其余几个宠妃在后宫中也比曹皇后要多得皇上恩宠一些，怕是皇上心中早已有了废后念头，将宁远侯府和濮阳王府用指婚绑在一起，到时候也好寻个机会一窝端掉，然后顺理成章将皇后废掉……
结果就是虽然怕被当成头上长虱子剃成光头，但是也一直躲在青莲别院之中不敢下山，清轩自然仍然还是似之前一般传授她一些简单易学的口诀心法经咒，其实飞来齐云山上的鸽子自来都是先被他截下书信过目的，对于沐花颜十七岁生日之后身子一日一日渐渐痊愈如常这件事情，清轩心中是再清楚明白不过的，当初天魔波罗将水云珠和原初之火融合，西陵颜的元神自然也随之和原初之火融合在一起，水云珠为水，原初之火为火，水火相济之下，西陵颜的元神必定会苦不堪言，痛不欲生，所以只能将他元神送去人间投胎转世，凡人吃喝五谷六畜，蔬果羹茶，岂有不生病的，借着自幼生病高烧将元神中的原初之火发散干净之后，身子自然痊愈如常，十七岁是及冠之年，自幼多病之人因果，确是该在此时了结，所以原初之火在他十七岁生辰时散发干净，也算是天意如此，他现在是杭州府衙中的三品带刀侍卫，负责探查杭州城中近日来接连发生的几桩奇案，这件事情宁远侯府倒是在书信中写清楚了，但是有一件事情，却是没敢要沐裳知道，那就是沐花颜受封三品带刀侍卫之后接手的第一桩案子，就是亲手将沐裳的贴身婢女绿萝当成两宗命案的疑凶抓进府衙大牢。
当然，清轩在齐云山上知道这些可不是因为什么掐指一算，而是自从清颜转世投胎成了濮阳王府世子，杭州城中就被安排了不少齐云山上的眼线，沐花颜可是一直在城西云水观和城北青松观中的师兄弟们眼皮子底下安安稳稳的当了十七年的濮阳王府小世子，只是偏巧是在他十七岁这一年，他身边的贴身侍从忽然变了，从一个名叫吉祥的王府家生奴才变成了这个吉祥自外乡前来投奔的表哥沈风雷，杭州城中的眼线隐约从这个沈风雷身上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妖气，却一直未能查明这个沈风雷来历，只是知道他这个吉祥表哥的身世是有意伪造，因为沐花颜长年在王府中卧病在榻，这个吉祥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去灵隐寺中替少主子上香祈福，这个沈风雷很见机的在灵隐寺门前支了个香烛摊子，专门售卖一些在杭州城中难得一见的特色香花宝烛，因为他卖的檀香香气比其他摊子上的更加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所以吉祥每次去灵隐寺中上香时都会特意去他的摊子上采买香烛。
一来二去之下，二人开始渐渐相熟，沈风雷时常请吉祥去左近酒馆子中开怀畅饮，但是奇怪的是，几个月之后，这个吉祥的身子开始日渐孱弱，在侍奉沐花颜时常常因为体力不支而晕倒在地，沈风雷趁机许给吉祥二百两银子，要他向濮阳王府引荐自己，吉祥知道自己现在的身子骨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侍奉小世子了，而他又是王府的家生奴才，侍奉不了小世子也只能是被发派去看守后花园子，一个月不过五百钱月例，不若拿了这二百两银子做个人情，也为自己日后衣食汤药多个有备无患。
就这样，吉祥以外乡前来投奔的同族表亲为名向濮阳王引荐了这个沈风雷，而因为这个沈风雷一身精深武艺让濮阳王很是喜欢，就同意让他跟在沐花颜身边当个随身侍从，本来这个沈风雷若当真是个妖孽，如此大费周章的混进去濮阳王府之中定然是为了沐花颜身内水云珠，但是这几个月来却也未见他急于对沐花颜动手，而且沐花颜身上有出生时就被南华上仙暗中加持上真言护体，寻常妖孽轻易伤他不得，所以对这个沈风雷来历，杭州城中的眼线就未再设法追查，而是飞鸽将消息及时传回来齐云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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