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初秋的一个上午,暖阳高高的挂在天空,光线穿过树梢折射在白福贵家的木栅栏上。白福贵在篱笆围院里砍柴,余凤骊在院子里搭建的灶台上煮猪食。这时,文昌村长带着一个上身穿着棕色夹克外套配立领浅蓝色衬衫,下身穿着蓝色牛仔裤的约莫四来岁的中年人。他戴着眼镜穿着大头皮鞋腰间别着大哥大。村长推开木栅栏带人走进去,村长喊:“福贵叔,福贵叔在家吗!你快出来!”福贵正拧起柴刀,他转头说:“怎么了?”村长笑容满面地说:“你看谁来了!”白福贵站起身看到眼前这个陌生的面孔。他取下墨色的眼镜说:“Hello,Grandpa,Grandpa!”村长拍了那青年的袖子说:“你小子别说洋文,说英文。”那青年用不顺畅的中文说:“爷爷,我是你的孙子。”白福贵说:“什么?我儿子都没了?你会是我的孙子!”那青年掏出一张穿着西装的黑白照片解释道:“爷爷,我的爸爸叫白黎明,你看他的照片。”白福贵仔细一看,真是一张白黎明年轻时候的照片。白富贵喊道:“凤骊,凤骊!你过来看,这是咱儿子黎明的照片。”余凤骊放下手中的活双手搓了搓胸前打了补丁围裙。她说:“老头子,你说啥?黎明的照片!我瞅瞅!”她拿着白福贵手中的照片仔细一看:“真是她那阔别了半个多世纪的儿子的模样。”不等她反应过来,那青年说:“你是奶奶!奶奶好,我叫Louis。是你的宝贝孙子。我父亲给我取了一个中文名,叫白颜玉。”白福贵说:“那你爹呢?他怎么没来?”白颜玉说:“我爹白黎明很多年前得了癌症没有了,他便给了我这个地址。让我以后有机会回中国的时候过来看看。”一时间白黎明和余凤骊劳泪众横,泪如雨下。余凤骊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抽泣着说:“我苦命的儿啊,娘坚持活到这把岁数,就是为了盼望见到你一眼啊。可是你怎么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连见一面的机会也没有啊。”村长站在旁边,他说:“都快别哭了,你们这宝贝孙子还站着呢?”余凤骊才反应过来,她用围裙擦了擦湿红的眼眶,她平静下来说:“我去给你倒杯热茶。”白福贵起身端来两把椅子。他坐在石凳上,白颜玉和村长坐在了椅子上。村长安慰道:“盼了这么多年,原以为白黎明不会回来了,这回虽然人没回来,但是你的孙子,你瞧,长得多俊俏,修养多好,也是另一种福气。”白黎明佝偻着背,睁着双眼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他的孙子,他说:“有几分像黎明。”白颜玉说:“爷爷,你别难过了,爸爸当初走的时候我也很伤心,但是后来也想明白了,人就像天上七零八落的星星,各有各的宿命。我们现在一家人定居在巴黎。”白颜玉从口袋里又掏出另一张彩色照片:“上面有一个约莫70岁的妇女,白颜玉,白颜玉旁边有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白发白皮肤的女人。他们跟前站着一对洋娃娃一样约莫5岁左右的男孩和女孩。白颜玉指着上面的人物挨个介绍说:“爷爷,这是我的亲娘,她比我爸爸大了几岁。这是我媳妇Emma,她是法国本地人,这是我的女儿和儿子,女孩叫Mia,男孩叫Fabio。白福贵慢吞吞的说:“你给我说这些洋文我也记不住啊。”接着,白福贵想了想说:“没想到一把年纪,孙子都有娃了。”余凤骊这时从鸡笼里抓到一只鸡,她在院子的板凳上,用菜刀架着鸡脖子,她喊村长道:“文昌,过来帮忙。”只见村长起身,他帮忙过去抓住鸡爪。余凤骊扯下鸡脖子上的毛,一刀下去,鸡血鲜淋淋的留了出来。余凤骊说:“文昌,一会你在这里一起吃饭吧。”文昌回道:“哎,好。”余凤骊忙活了一上午,鸡汤从厨房里飘出一股诱人的香味。中饭做好了。文昌帮忙铺好碗筷,余凤骊端来了鸡汤,整只捆鸡。还端来了炒好的几个小菜。白福贵说:“我想喝酒。”说着他起身拧来了酒壶。白颜玉说:“奶奶身体真好,还能做的一手好饭,爷爷真是有福气的人。”余凤骊扯下一个鸡腿递给颜玉。她说:“我的宝贝孙子,你难得回来一次,在家多住几天。”白颜玉接过鸡腿嚼了几口,他说:“奶奶,这鸡腿真香。”白颜玉说:“奶奶,我这次要去香港出差,刚好从深圳过去,比较忙,我今天就要走,我下次再来看你们。”白福贵喝了一盅白酒下肚,他对着文昌说:“文昌,我们吃菜。”白福贵说:“这次能看到孙子已经足够了,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你们年轻人有你们年轻人的事业,你去忙你的。”说完白福贵又夹了一个鸡腿给颜玉。饭后休息了两个小时,白颜玉起身对白福贵和余凤骊说:“爷爷,奶奶,我走了。这里有2000元人民币。你们平时买点肉和水果吃。”余凤骊和白福贵起身。余凤骊说:“这钱你留着有用。”文昌说:“大娘,你接着吧,对于他们来说,这点钱不算什么,也是他的一番心意。”白颜玉就这样道别了白凤骊和白福贵。一时间,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白福贵的孙子回来了。纵然白福贵此时脸上贴金,也没了往日的精神头。他只是一个耄耋老人。
至那以后,白福贵和余凤骊再也没有盼望到孙子白颜玉回来过。白颜玉那一次的探亲像一场梦,又实在的发生了。2005年,白福贵和余凤骊一前一后的走了。白福贵死在了余凤骊去世后的第三个月,村长文昌刚好收到一封来自法国白颜玉寄的信件,信封里包裹着5000块钱。村长文昌带着村里人安葬好了白福贵。又用剩余的钱把村里的祠堂翻新了一遍。村长按照信上的地址回复了一封信件。信上写着:“五千块善款已收。安葬了白福贵爷爷,乙酉年丙戌月甲申日,白福贵爷爷和余凤骊奶奶合葬在陆庄后乙山下邱垴东侧未立碑。剩余钱财用作翻新祠堂善款,记一功德。深表歉意。”
2005年的一个深冬,雪下了一尺高,陆远洋已经习惯轮流睡在陆庄不同人家的稻草房。这夜,他睡在塔祥家的土坯屋,冷风透过破洞的窗户呼啸的吹进来,他感觉到头晕目眩,他跌跌撞撞的潜入塔祥家的厨房,他不敢在火炉里点火,他吃了一点壁橱里的冷饭后,便钻进了灶炉里浅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蕴玉的爹五点半起床,天上的鹅毛大雪还在飘落着,山上地下到处一片雪白。昨天夜里,远洋踩在雪地里遗留下来的脚印早就不见踪影。蕴玉的爹打开屋内的灯,他先是点燃起火炉里摆放好的木柴。他打了一个哈欠,倒满了锅里的水合着昨天剁碎的猪草。他蹲坐在灶台边,抓起一把松针准备点火,这时他左手拿着点燃的烟吸了一口,右手用火钳夹起一块燃烧的红碳。刚准备把冒烟的松针扔进锅里时,他感觉到到灶底有人打鼾,灶底乌漆嘛黑的一片,他凑近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远洋。蕴玉的爹惊慌的喊了一声:“我的娘啊。”这时,远洋在睡梦中被惊醒,他从灶底钻了出来,脸上糊满了黑色的碳痕。他尴尬的起身,身批脱了皮的厚实的夹克。蕴玉的爹用铝瓢喝着水,又往外吐了一口。蕴玉的娘也从床上慢慢的爬起来。外面的冷空气聚集在一起,哈一口气便能看到飘散在眼前的白雾。
蕴玉早上起来的时候,听到他的爹爹在厨房里大声说话,仿佛在抱怨着谁。蕴玉穿好棉拖鞋过来,他的爹爹说:“蕴儿,你说不得了吧,早上我起床准备给灶台点火的时候,我看到你远洋叔从灶台里爬出来。你说恐怖不恐怖,我差点一把燃烧的松针火塞进灶台底下,你说多危险。”蕴玉安慰道:“爹,算了。蕴玉你的娘说:“也许太冷了。”蕴玉的爹说:“再怎么冷,也不能躲在这底下。多危险。”蕴玉的娘说:“这可怜的苦命人。”
2010年的一个夏天,李祥福得了一种肚子痛的病,据说是癌症。一个村民也说:“可能是肺癌,那些年头,没有吃的时候,他总会把辣椒放在尼龙袋里埋在炭火里烧。尼龙这种东西致癌的。”另一个村民说:“有可能是胃癌,他没吃的时候,总是吃单纯的烤辣椒,刺激了胃。”众说纷纭。有的说:“前几年他的家里人还给他打电话的呢,他有一个妹妹,两个哥哥,这几年也没打电话来了。”有的也说:“都各自成家,各自老去了,在外头混得也不好,没有亲戚来寻他了。也许他的姊妹也老了,离去了呢?”总之,这件事发生之后,乡里的赤脚大医给他开了几瓶白色的药丸。陆庄的妇女陆续过来看他,时不时送点鸡蛋,送点面,送点菜过来看他。有的妇女说:“老李,今年收成好,菜地里的菜多,你有喜欢的随便摘着吃啊。”李祥福总是微笑示人,他肚子缓和一点,不疼了,他就在村子里屋前屋后的转悠着。一个月后,李祥福变得越来越消瘦,瘦得皮包骨头了。那是七月份三伏天的一天,太阳光格外的刺眼,往日里,门口不远处的百年枫树总会招摇的摆动着枝叶,但今天除了地表散发着闷人的热气,枫树的枝叶却一动也不动。平日里,这么热的天,这屋门口三米远处生活的眼镜蛇总会站在十字路口招摇着妖艳婀娜的身姿望风,今天它却躲在清凉处一动不动,大概是躲着去蜕皮了。李祥福吃了两颗药丸喝了一口水。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褂子半躺在床上,他有气无力的站起身,“砰”的一下,不小心摔倒在地上。这时,村里一个名叫元宣的六十岁的长者扛着匆担镰刀刚好路过李祥福的小土屋,屋外一片燥热,李祥福家的木门半开着,他想了想:“也不知道李祥福最近怎样了?”于是他便推开木门,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李祥福,他赶忙放下手中的农具,他起身抱起瘦弱的皮包骨头不到100斤的李祥福。他轻轻的将李祥福抱到床上。喂了一口水给他喝。元宣说:“老李,你还好吧?”李祥福点点头说:“还好。”他虚弱的身子嘴唇苍白。元宣撅开他家的锅盖,锅里有馊掉的清水白粥。元宣说:“老李,你中午不要做饭了,我叫我媳妇做一碗饭端过来。”李祥福半捂着肚子倚靠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他说:“好,谢谢。”过了半个时辰,元宣挑着一担草头返回时,他看到李祥福摔倒在地趴在门槛上,好像找寻着屋外的风景。他放下肩上的担子,赶忙过去抱起李祥福到床上,这时李祥福的嘴唇上下在打颤,全身冒着冷汗,身上发抖。元宣给他盖好被子回家了。他看到陆庄的村民便说:“李祥福可能熬不了几天了,这一个小时的功夫,在家摔了两跤。”元宣到家之后嘱咐他的婆娘:“中午多做一份饭菜送给李祥福。他熬不了几天了,怪可怜的。”中午的时候,元宣的老婆端了一碗丰盛的饭菜给李祥福,饭里还有一个荷包蛋,两块大肥肉,一块瘦肉。李祥福这时已经没有了什么味口,但是这一碗丰盛的美味,他还是难以抗拒,他慢慢的吃完了。中午时分,其他村民在家议论:“老李可能撑不过这几天了,刚刚宣哥说上午路过老李家门口,看到他摔了两次,抱起他两次,他嘴唇苍白发紫,浑身颤抖,怪可怜的。”下午的时候,元宣再次路过李祥福家,这时李祥福又摔在地上了。元宣说:“你是想到屋外看看吗?”这时李祥福意识薄弱,元宣端了把椅子在屋外,他再把李祥福抱在椅子上坐着。李祥福缓缓的睁开眼睛,太阳强烈的光线刺在他的眼睛里,他感觉到生疼。此时,他对光的渴望,仿佛他在低矮的木屋里睡了好几年不见半点阳光。李祥福浑身还是颤抖着,元宣说:“你这都坐不稳了,我一会要去割稻子。我先抱你回床上躺着舒坦点。”元宣抱着瘦弱的李祥福到床上,又给他盖好被子。元宣喂他喝了一口水,便扛着匆担和镰刀离开了。过了半个小时,元宣挑着草头发现屋内的李祥福没有了“咿呀哎呀”的喘气声。他有点不放心,他放下身上的担子。这时,李祥福嘴角流着一丝白色泡沫,双眼睁着,嘴唇绀紫摔倒在床旁边。元宣掐了掐李祥福的人中,已经断气了,身上微凉。元宣跑去通知村长,告诉陆庄其他的人。陆庄几个热心的妇女给李祥福清洗好身子,给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和千层底布鞋。陆庄的人听说这个消息。都过来看了一眼李祥福,作为最后的送别。傍晚时分,天暗沉了下来,太阳西去,天边映着晚霞,伴着落日黄昏,李祥福被装进了木板里,村里几个长者抬着李祥福刻意绕开祠堂,沿着村外的田埂走了一圈,再送到了马路上等待着的殡仪馆的车。村民们纷纷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算是作了最后的送别。蕴玉问她的娘:“老李死了连棺材也没有?”蕴玉的娘亲回答说:“因为没有后人为他准备这些,他身前也没为自己准备。”蕴玉问她的娘:“娘亲,为什么老李死了不能进祠堂而是匆匆下葬呢?”蕴玉的娘亲说:“他是外乡人,漂泊了四十多年,也没有真正的归宿。天气太热了,也许这是村里长辈希望外乡人的灵魂能够魂归故里吧。这里是这样的规矩吧,外乡人沿着田埂外抬,这些事轮不到我们做主的。”许多个时日后,蕴玉问她的娘亲:“娘亲,老李的骨灰没有人搬回来村子里埋掉吗?”她的娘亲回答:“村里谁会去领呢,队上也没人去领,没人队上没人出钱吧?”蕴玉说:“多少钱呢?”她的娘亲回答:“大概五十块钱吧。”蕴玉说:“五十块钱都没人给他付吗?他可是在陆庄生活了一辈子啊,陆庄是他真正的家了。”蕴玉的娘亲说:“他们就算领回来了放哪里呢?”蕴玉天真的说:“陆庄这么多山,足够找一块山头把他埋了。”蕴玉的娘亲摸了摸蕴玉的额头说:“你还小,谁家的山愿意拿出来呢,这些事还轮不到我们做主。村里有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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