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景四年六月,按说该是荣王殿下最呼风唤雨那得意时节。他本人意识到这一点时正在宗正寺崇玄署长坐,听下首南诏国使臣口吐珠玑,从达摩笈多一路演说至前朝灌顶道场之兴,语调渐急促,身形渐倨傲。戚晋向后一靠,却困意未消。为今日两国辩经,他专门上了趟宝华寺请智海长老出山迎战。京中灭佛意头方兴未艾,按说正剑拔弩张没有,却住持从容一如既往,挂单在此的智海禅师更慈悲为怀,饶是年事已高又偶然微恙这两日水米不进,此刻站在殿中照样身形如松傲然不动。南诏使节以史为鉴攻击大梁灭佛毁寺乃是数典忘祖。智海不慌不忙,道释尊入灭乃度脱苦海之大法,任忠贞如密迹金刚亦弃杵而去,再不复碎首之举;使节以善权说教,智海则以一乘法解难:凡此种种说法讲经有若天外之音,多令戚晋不得其解、故此昏昏欲睡。胜负已分明么?哦,激辩正酣拍掌恰如擂鼓。前儿晚些时候,同样哈欠连天的桑竹庭内曾小心翼翼挤进这南诏国的使节;大差不差的惊堂木也曾响在他耳畔:“天可汗此举,可是有意效法三武一宗?”够胆魄,好直爽。却见说话这人眼神躲闪,唇焦口干。戚晋与他有几面之缘,知南诏国生人黑瘦精干,任长安庸庸碌碌十来年形体上依旧无所增益。幸而皇帝离京如今荣王监国,否则让这尖嘴猴腮的上正元殿去直抒胸臆,可不得两股战战先去了半条命!

“南诏国信奉密宗,不愿见天朝自毁根基……”这是假话,“微臣有感于天,梦中受戒……”这更是狂言。安南都护府此前已有消息,今夏南诏多雨,山峦倾塌、茶马古道断交,国王以为天惩,才下罪己诏又于三圣塔大兴祭礼。使节有样学样,或许也受人所托为京师道友做个嫁衣。算来其情可悯,其行却卑劣。以臣而问君,焉有此理?“贵使既有此番道理,想也精通佛法,不若后日午时与我朝说辩一番,以彰天意。”什么天意,分明要对面丢人现眼,此后莫敢擅专,“佛门辩经不论输赢,各自精进便是道理。届时各国使节前往同观,大梁自也有香火敬奉,贵使莫作推辞!”

本有周庵纠纠欲战,连吕尝都试图自草庐折返京中戴孝迎敌。是荣王力排众议,从五佛山请尊真佛,善因善果,也算给长安大乘佛教递个台阶:此战过后,灭佛之事两相作罢,不必再提……

却不要太得意忘形!

呷半口凉茶,已是什么时间?使节热汗涔涔,南诏颓势初现;智海抚须含笑,目光横扫压下周遭掌声纷纭。不知少顷大胜而归,要如何被塑身供香夸上天去!“蕞尔小国冒犯天颜……幸有大师不费一兵一卒……教其溃不成军!”这日晚些时候,长篇大论就该在街头巷尾叫嚣。似乎不是他舌战群儒,立刻南诏大兵压境再无回寰余地。救万民于苦难哇!不世之功!焉知使节冒死进谏所图、点到为止所惧,从来皆是大梁宏图伟业,与区区一赤脚僧侣有何相干。一张说话的嘴,一尊假塑的神——算什么稀奇?

其后荣王不免想到,或许自己也是一般无二。似乎权倾朝野——且听今日上殿阶下恭肃、得胜周遭敬贺,简直崇玄署做了正元殿,荣王登基为帝。可说一不二的不过短暂这张皮,众卿家拱卫也无非冲他手中国玺。让他飞上天去做那孤家寡人,高踞殿堂却何妨是个幽灵?他做得了什么,他成就了什么?他——戚晋,并非荣王,不是侍中。不再是回京一路:山崩、火灾近前轰轰烈烈着,眼见地头蛇正法,又见犯官自尽;更无以与丰安战场相比:仅仅一夜,敌将首级滴溜溜真切就拎在手里。他如今不过代行某种概念,自己既不受到伤害,也不付出代价,甚至去岁监国之时萦绕耳畔千头万绪各样争辩也一应淡去。水至清则无鱼,山至高则无云。“登极远望?”一览众山小。父亲对这答案满意:

“这,就是皇帝。”

却是否有负于他最初的觉悟,昔年所承之教诲训诫?“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长姐以《贞观政要》殷切期盼,“当惧危亡于峻宇,思安处于卑宫。”

“以天下之禄位公天下之贤者。”师傅说史论道,聊作补充。

“以图百姓乐推,四海归命——方为明君。”

戚晋却只以为自己昏聩——非出于本心,总是力不能及。此夜庭中格竹望月,千言万语经久无从描述。到底懵懂岁月,经验更捉襟见肘。哪怕他有意学禅宗入定,涌入脑海也唯有一桩桩一件件未竟之业:如南诏国请援已然应允,怎奈皇帝金口不开,甚至回信暗指要戚晋自掏腰包至少先将茶马古道重建完善,以防耽搁经商要道伤西南命脉;白州刺史孟诚祖上表请罪道遇袭一事乃言过其实,内中隐情已令着都水使者前往查探,未见下文;五佛山拱手让出百亩良田,可见其资本雄厚、实让人望洋兴叹……诸般滋味在心头,无从解忧愁。难眠又是长夜,午后故而贪睡。总是遂了母亲与舅舅期盼:“任性妄为——无不可为!高床软枕,岂不安乐?”戚晋却摇头不语,眼下得见,唯:居群山至高,而后风声鹤唳。

他该变成另一个自己,忽而复原成不识愁滋味一个虎头虎脑的元婴。将所有理性之困局,统统诉诸感性之极乐:最初的开端,缘起六月十五皇帝呕血不休的深夜。宋至说尽了实话,太医署别无异议,江奉御回信遥遥无期:那便照单全收!当真与母亲毫无干系,是父亲旧疾、亘弟不顾怜惜自己……值得大肆庆祝,他却无以迈开腿脚。困守桑竹庭,不过是又做了个好梦,其后送行御驾出宫避暑时瞻前顾后格外热切,又在惜别弟弟时热切切洒下泪来。别离后,相思更无从收拾。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两处同。写短了笔墨,问不尽关切。一切安好否,饮食三餐如何,服药修养如何?……燕使突黜里有故交游历至京师,据说回春妙手,为阿蛮已免去胃疾之苦,皇兄已着人请去翠微宫。不过其人红眉圆眼鬼刹之相,陛下可做悬丝诊脉以免惊吓……今春阿蛮主张,重新犁地、开垦师傅业已废弃的菜园。入夏长了些嫩苗尚不曾结果,作画几幅,聊供陛下赏乐;杨华昨夜难得爬树上房,段孺人乐不可支,阿蛮一旁偷看,不想小小孩童原有如此多乐趣,几天一变样,让人大呼神奇。长姐也临盆在即,一切安好否,不知饮食三餐如何,用药修养如何?九月阿蛮及笄,明年荣王妃同两位小侄儿不知有多少乐趣……良美人如今一切安好否?饮食三餐如何,安胎修养如何?陛下年纪尚轻,初为人父,当事事尽心。不图亲历亲为,只是内中酸涩、惊异、狂喜……种种新鲜趣味独一无二,往后恐习以为常。臣此生无幸,其后还得向长姐与陛下讨教一二……令听闻陛下为晓儿与秦家牵线做媒。是否陛下病起势急?竟至错点姻缘。宋至语焉不详,此人心术不正实在难当大任。胡医前次回复,道陛下气血旺盛乃年少之形状,一切如常。臣今日却心下不安。若非奉天县归乡府兵作乱情势非常,必定往凤翔府面见圣上。随信所附岭南新熟荔枝一百棵,多则上火,请陛下节制。另新得顾竹紫笋一罐,化瘀最佳。秦氏婚姻臣已着宗正寺容后再议,陛下可安心。晓儿年方五岁,秦秉正现为犯官。等其大败倭寇宵小论功行赏不迟。不知晓儿在翠微宫一切可好?饮食三餐……

诸如此类,每日数封,使阿蛮大叹肉麻,令新任文学不忍卒读以致告假。可是出得桑竹庭去大权独揽模样,与此同时又不留情面愈甚。黔南多山、道路狭窄,茶马古道年久失修经雨毁损本是意外,荣王却仍发旨使黔中道采访使张奉龙问盘琰二州刺史失职之罪;马静伯未出斩衰,仍被派去奉天县镇压匪乱。新生浓眉低压,重瞳威风凛凛,又说“刻不容缓”,又道“职责为先”,殊不知一面杳无音信,一面又发信求援之际,又当如何悔不当初寄情纸笔呢?

所幸尚有回报。“张将军只不过不知如何回禀。边关正如穷寇不能逼迫,他是左御卫大将军,君命可以有所不受,却不知要如何分辩了。”虽是转述左司马低语,到底阿蛮说来沁人心脾,“还有……马亲事要历练,你是这么想,但人未必做得来,也不是他本职工作——保护好你一个就够,怎么下乡去光膀子干架去?这点……是我、这两天想……闹事的,大约就像王乌他娘,像……总之,打仗回去可能受了伤讨不到妻子,可能家里还没人耕作捐了田,像夏州那些,就是安分不下来。我想,我想……我这两天看,看到现在取缔了的十家土窑馆,除去认得家门放回去的、重病不起还得养着的,别的有些像我一样,附近乡野里卖了的,又不记得,也回不去,我见过几人,说是哪怕草草嫁了,也好过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天天地提心吊胆……我不知道她们的话真不真,我也和她们不熟。我不知道那些府兵有胆子闹事,以后还能不能做个好丈夫……”

她咬唇,又抬头:“可是我想做这个决定。”

弟弟不约而同晚些也来信支援,道已点了工部并将作监数人赶往黔中道;眼下休养生息,不宜大动干戈,又莫如府兵自此改为半年一训,当下便由原属左骁卫翊卫中郎将赵彰率部回合京外交魏奏一应操演。“哥哥一向足智多谋,缘何此次屡屡折戟,竟然束手无策?”家书亦有调笑,“莫非枕上贪欢日久,全将精神放空?”

“你只是怕了,我也怕。”真到了枕上,阿蛮郑重其事,反来分说仔细,“从前就像做了军师,只管进言,如何决定还是皇帝陛下;就算边关,到底有些良将——哪怕秦将军,武功也是一顶一的。而今满朝放眼望去,不知道是敌是友,每天的事儿没完没了,大事小情……没错处的那些,每天百八十件,怎么也没见皇帝这么兴致勃勃论功行赏呢。”气恼不过,她接着又来向戚晋道歉,“我从前要求你、说你……总有些异想天开。如今才看明白,你没长着三头六臂,也不是我佛如来。你把我托举到,和你一样的高度,然后我才知道根本就不存在坚守本心。权力乱人心智,还有、很多事,不得已……在这个位置,已经不可能清清白白。哪怕初衷多么伟大多么高尚,稀里糊涂,还是伤了这个害了那个,突然一时很愚蠢,突然又必定很卑劣……”

“没救回猪唠唠的朋友,”戚晋弄着她头发,叹气般咕哝声“对不起”。李木棠说到起兴,才不接他台阶:

“小春不是我的朋友。猪唠唠。”她反唇相讥,“所以我害怕。她只是和我在一张床铺上挨着睡过那么几天,好像、轻描淡写就从我的人生中过去了。她去千觞楼,我去林家,一样都是做奴才。才不过几年,她死了,我活得这么好,还要那么多和她、和我,差不离的姑娘,说一句话就安顿了余生下落。多可怕……不是我和她有什么区别,我难道不能是她,她难道不能是我,我们难道不是那些要嫁给乡兵的、要北上千里的那么多娼妓,甚至京城中安分生活着的,甚至凝碧、湛紫!如何不能是我们?是什么东西,却使我们区分开来。就像、‘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可是轻重,根本就没有差别。甚至不是你!不是你一张嘴选定了我,我就飘起来。不是,是你背后好多年,好强大,被所有人认可的,就像一尊佛。

“可是……”她沉思,“如果有朝一日,佛说要我死,只怕我也……”

锦帐落下,竹帘摇晃,身畔热气未散,眼前却已没了荣王。连文雀都笑:那就是个自欺欺人的懦夫,难怪近来多愁善感,一应言行失常。“你自己嘴上也提着醒,”回过头来,做姐姐的却也说晦气,“不要成日……哪个字,多怕人,不要再提!”

可是李木棠念起便不会放手,她要继续百思不得其解,继续胆战心惊。她后来探访那“不算朋友”生前陋居。小春早不在千觞楼,长大些说是当婢子浪费,相貌又不是一等一的出众,转手就卖在面前这等土窑里,隔老远都闻得见臭气熏天。深巷狭窄,四轮车进不去。李木棠便用溃烂的双腿在焦土行走,看见一处窝棚,烂了木头。干干净净大太阳底下,不知所措而今只留着头驴。缰绳空落在地,驴被蒙了眼睛。驴饿得焦躁,李木棠的肚子很饱。早上吃的有卤驴肉,如若她愿意,滋补身体中午还可以来一顿红烧驴蹄。

至明至亮正午好天气,雀目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想不明白。

李木棠前十四年活得勤勤恳恳又稀里糊涂,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两眼一睁一闭的事儿,有什么好计较。别人要死她拦不住,也没什么法子,只要自己不挨宰,大不了蹬蹄子嚎个涕泗横流——她就此过了一年又一年。可她现下醒过来,发现自己看不清楚,无法从房屋、尸体或是记忆里还原一个确切的小春。是,小春已经有所腐烂的脸面是近在咫尺,但这是死物。李木棠无法以此为据、拼凑出抬起眉毛、眯起眼睛、咧上嘴角一个寻常笑容,更不会听见她的声音,问出许多本该如烈日一般灿烂的东西。小春喜欢吃驴肉么?——如果她仍旧活着?李木棠没有答案。她喜欢夏天么,转裙子的时候会踮起脚尖吗?李木棠也想不出。好像没一起回忆过故乡,更不曾一起畅想未来。她们不是朋友,她不认识小春。可是小春自己,短暂十四五的年岁,何曾认清了自己么?

一切的问题,小春也没有答案。所以她根本不曾存在。

她分明曾经存在。

屋子里冷。李木棠却撇下手炉;午间的药又不肯吃:她不屑于耍这些小把戏了。人生一世,空长智慧、空费灵魂,活着辛苦、死了惨痛,兜兜转转,竟不知所为何来。须知绿树浓荫每夏一换,殿阁栋宇犹有圮废。故此暂将船橹轻放,趁黄粱好梦不醒。一时山远香近,纱窗清透绿梅影。脉脉消暑冰块正滴漏,玎玲碎响珠幕才打起。脱了一身污浊气息,陇安县主转头扮了坐上之宾。哪家高门显贵?是那王家同范家的门庭。旋动香扇,桌上瓜果最甜。没得请个戏班子吹拉弹唱聒噪不休,王能安连从前的叭儿狗也嫌烦,将其拱手送了李攒红,自己一个戴孝女未嫁妇终日虚度光阴,对李木棠的到来也懒于搭理。她们拢共没说成几句话,五句有头三句还是你来我往的客套,剩两句所赖有平息府兵之乱这一桩实例方便大加褒赏。“是好事,不是么?”王能安过了很久,似是昏睡中又有此自言自语,“男婚女嫁,自然成了家男人便老实,自然从了良女人也踏实。我昨儿在梦里嫁了那燕人……”

她很久到底是没有说明白,一场梦和邀请县主到此的关系。她只问李木棠疼不疼,李木棠则说自己很喜欢。就这么两句话,两人相视而笑又别过脸去,好似突然就引为知己又成为仇敌。“我不会去你的宴席。”王能安说,“……什么宴席?我如何得知?打发时间的,饮酒行令的,赏花作诗的……总之不论你们荣王府如何觥筹交错——我不会去。”

“我没想过……这些宴会。”李木棠道。

“会有的。”王能安很笃定,“否则,岂非无聊至极?”

李木棠想自己可以养头驴。还是算了。晋郎已经做过,不用她再贻笑大方。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怕连驴肉也不会吃了,这却并不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就像多死一个小春,少来一个王能安,对陇安县主都没有什么不同。天地不仁,以外物为刍狗。她是陇安县主做了一方天地,知效一官得快马加鞭着效仿学习。很快,在最后一名暗娼离开长安的那晚,她在阖府小宴上祝酒。演出三分醉意,正高喊年年有今日呐,岁岁有今朝。小邵没来由一句县主,口中的酒立时便寡淡。不是第一声了。自昨日魏奏回府为马静伯善后,短暂停留间不忘向亲事府耳提面命,亲王府亲王国乃至整个荣王府必定有样学样,同生共死的交情终于变得阶级分明。不是好意兆。她随后连二哥都躲开,有意无意装着左手落座生客,其后却令她心驰神往倾慕不已:此人本家姓乔,嫁给户曹小十年,穿着打扮依旧清纯可人,最初引得李木棠脱口叫了“姐姐”。乔嫂子亦不慌张,顺势抬酒敬过坐下来照样专心吃菜。筷子在一众男人间游走腾挪,每一招必有所获、又一滴不曾漏下汁水。李木棠几乎眼见着她塞了满口眉心都跳得乐呵;下一秒人又利口一张附和说出几句俏皮话来。简直最是宴席行家里手,填饱肚子与撑足场面两不耽误。这才是她有必要偷师请教下苦功的。在正宴之前,有日子她往户曹家里去。是自己摇了四轮车,更不许湛紫凝碧亦步亦趋。就她自己,在贺家两进的院子里看乔嫂子出出进进。她生得纤胳膊细腿,却有一副粗哑好嗓门;不知天生还是忙里忙外训练得来,她的心脏更强健,说起话来夸自己夸相公夸木棠夸婆母夸邻里夸早夭的儿,又笑自己笑相公笑木棠笑婆母笑邻里笑早夭的儿,嬉笑怒骂随性敞亮,行为处事最是通达洒脱。便是李木棠一旁静坐,见了这风风火火的劲儿难得也生出热汗。后来有天她还在贺家吃到一笼新出锅的包子,鸡蛋苦瓜馅。她先烫了嘴,又苦得直吐舌头,其后还专门揣回去给晋郎两个。当然等他回家来时早就凉了瘪了多半还坏了,让手速最快的二哥闹了半宿肚子。他俩呢,掀窗探出头去一起笑。多可爱的夏夜呀,伸手接一捧月光,还害怕一个字,或是一头驴么?

当一个字演变为长篇大论的时候,当这头驴犯倔的时候……何等滋味,戚晋方才领略。就在回府路上。二哥终究忍耐不过,曾经疾言厉色反将他来数落。“不论如何……”来回来去总要这四个字加粗加重,“不论如何,他是皇帝!”“不论如何,太子皇嗣……是宫闱秘事。”“不论如何,你是殿下……”“不论如何,那是妓女的方子。”“不论如何,你不该大包大揽。”“不论如何,你总也不能……知无不言!”安步当车,月色下戚晋不见他面上神色,嘁声单觉好笑:“所以你也承认,偏方粗鄙,兴有奇效。”

“可也不该拱手送给皇帝。”荆风间或还得跑回来跟妹妹告状,“不论如何不能这么一时兴起……”

“皇帝应该有位太子了。”戚晋坦言,“三教九流或许卑劣,但我也是为陛下……亘弟为没了的孩子伤心不愿回宫,我请了三次劝了五次一无所获。我为我弟弟忧心如焚,病急乱投医,难道有错?”

“最早的馨贵妃和从前淑妃、皇贵妃一起,进永王府已是三年前的事儿了。”戚晋点头:

“林御女的孩子得来不易。骤然失子,又致使孟采女受惊;亘弟再迁怒柳宝林——朝中云集不满,近来为宫中变故也多有非议。”

“不论如何……你也不该为柳家鸣不平。”——这话今夜荆风是无从脱口了。再过一两日,还得荣王再翻身做主恶狠狠将他提审:

“是你私自向胡姑姑去信——那名被逐出宫廷的旧犯?”荆风彼时半只脚才回到桑竹庭来,照面便挨了霹雳,“私自动兵,往华阴调查曹文雀母家;今日五味药庄,又为其仗势欺人,对平民白身作威作福。”“平民百姓”指的自然是卢正前,戚晋很得意地念过此四字,嘴角一时上扬,“——今日问尔之过,理由是否足够?”

荆风才懒得搭理。自去斟茶灌水,想是与卢正前一番对峙废了嗓子。“自作主张,昨日将阿蛮姨母驱逐出府——也是你得意忘形?”

“她和木棠没有关系。”荆风手里仍拿着茶盏,这一句却忙不迭直起身来强调,“木棠生母是她家收养,早断绝关系。那一家子无赖,我想,最好不要让木棠看见。”

“同样被逐出家门,难怪你深有同感。”戚晋冷笑。荆风尚不解其意,继而见掷在地上有封业已拆开的信,是他久未谋面的师傅亲笔:

“逐出师门”

——首页大字饱墨,荆风鹰目不稀得去看;悠悠飘落一旁还有封红字地契:钟离良田千亩,华阴林地半山,京城美宅一居。后者恰巧位于五味药庄旁,是典军老爷曾亲身考较过一处院落,自家建井,上遮百年古柏,据说风水极佳;砸在最上还有钥匙一把,寓意更是不言自明。前亲事典军所以血脉偾张,登时忘乎所以,顺手竟将那装模作样的荣王殿下椅子上拔起来得兜个圈——实在这人同文雀交往愈甚,心思愈野:才同少镖头口若悬河;又来荣王座前没轻没重!让俩姑娘看见了,不知得如何奚落呢!戚晋一张面皮连带重瞳双目当下都挣红,伏案高低得喘两声粗气。且由此人去庆祝重获自由,接下来少说半晚上终于没人盯梢。可惜属于他的自由的期许却早早断绝了。是方才这一招损耗了太多精血么?前亲事典军很快丧眉耷眼,甚至阴郁寡言愈甚,一连数日寸步不离更剩往昔。他开始大段大段地出神,戚晋尝试过拿废纸团弹他,几乎当真得手了。所以总有个晚上月当三更,等幕僚散去,朝臣归家,就他兄弟两个剩在桑竹庭里,戚晋向后一靠腰,懒声长长打够了哈欠,在起身去看阿蛮之前,终究耐不住要数落这愣头几句:

“你仍旧不肯走。”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胡姑姑的首肯,你师门的松口——你至今不曾相诉。”这是合情合理的推断。前亲事典军点头就认,痴痴地,接着发他的呆。戚晋不免要继续逼迫他,用的是亲事姜作才称述的罪状:“你二人昨夜大吵一架。曹文雀恼恨姜作出言不逊;你不为自己的妻子撑腰,反倒替犯事者和稀泥。”

“军中男子不拘小节,她们女子太大惊小怪。”

“这时候你就应该用上那保命符。”戚晋循循善诱,“——就是胡姑姑,以及你的师门。我听姜作说,她近日不常回来。你跟在我身侧更为忙碌。十天半月难得见一回,至今也不肯和解么?”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