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风转过头来,那神情分明没听明白。和解?他二人几乎做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难道还有隔夜的仇么?“她近来确乎有些古怪,”这点到底连他也注意到了,“我只是不明白。无端忧虑——像是近乡情更怯!或许……她乃昭和堂的姑姑,未行周公之礼,先合夫妻之实……”戚晋已经抬手,听不得他再说下去,他却依旧画蛇添足:“不似你同我妹妹——是否这样,才算得珍惜?”

你说这家伙,分明不屑于淫词艳曲,讨他一句情话更活像是杀人害命。可说起闺房之趣,忽而又一本正经。好像顺理成章做了夫妻一切难关都不攻自破再用不着害臊似的。戚晋不免失笑:“阿蛮只是个孩子。”至于曹文雀?早已成年,行为处事更是向来刚愎自用无所顾忌,甚至曾经扇你眼前这位亲王老爷耳光哩!说她会受委屈?天大笑话,更别提同阿蛮相比!荆风却摇头:

“等两年过后,木棠也长大成人——你仍旧不会。为了名分,为了她的身子……”

“前者是我的桎梏,后者是苍天不公。”戚晋是以正色,“人生潮流,纵然她生来自由,然我身处——陈规俗矩,遗老旧命,祖宗礼法——无人得以免俗。她不肯为此低头,她尽可逆流而上无所畏惧。但,我不能不有所顾忌。”他接着又轻嗤,嘲笑自己冠冕堂皇。一通振振有词多么大义凛然呢!落在外人眼中,她却早就和情妇无甚区别。除了周公之礼,他们也的确什么都做过了,何谈发乎情而止乎礼?“真坦言,我自己守旧、愚蠢。明知她心向往之,却连最后一番欢纵不肯……哪怕聊胜于无,哪怕自欺欺人,我也知道她的名节至今清白,我无有愧疚。”

低头似欲背身,他抬手片刻,将桌沿轻叩:“你们不同。”似是一声叹息。荆风,无名无姓,无父无母,天生地养,本就是苍穹下最自由的鹰。曹文雀,满口规则礼教,却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唾弃生母、背弃生父——何等不羁的灵魂!“要她囿于这些世俗伦理,三纲五常,是对她的折辱。你明白。所以你问的是胡姑姑的祝福,并非首肯;只是追寻她母亲下落,并不向她父亲报复;对卢正前,又格外手下留情。”

他说到这儿又叹息,显然很希望自己二哥真刀真枪地教训那卢家的混账父子一通。难得人时乖命蹇,可惜荆风到底手下留情。不久前赵老二同午家长姑娘喜宴上,同出丰州有些知交故友把酒叙旧正说起:你瞧那卢正前,怎么逆流而上反倒泥足深陷,明明愈挫愈勇却居然越斗越败?从前文质如玉一名翩翩公子,竟然狭隘妒恨沦落成条丧家之犬。大镖局容不下他——纵然韩告自调镖师,毕竟要救的是荣王府、是今日的陇安县主;再退一万步,真当韩告大错特错无可救药,也轮不到卢正前去向卓爷阴私告密。“南来北往走镖,谁不是把性命交在这些个弟兄手里。他今日叛了一次,往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连他亲爹出面都没用,这回是司马大爷下的明令:如此小人,断不能容!”

镖师说来还尤为可恨,酒杯浆液就撞出在桌沿。斜窗外飞去几只燕,天朗气清,如斯大好时节,却可怜于卢正前而言,无非又一场冤孽。追随父亲叛入雄狮堂名下,堂主朱猛暗地里虽骂孺子不可教也,却到底看卢道佛面给他一个机会:救名女子,在闲杏园。结果诸位也已然知道:被王家哥儿抢先,又因张家小四掺和,最终一场好架,个个都跌进京兆府蹲牢子过夜——哦对,除了腰缠万贯那姓张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哩!谁个像卢正前这般,屋漏偏逢连夜雨,六月夏至风怒号,又卷屋上三重茅的?这一辈子算就毁啦!亲爹都嫌他丢人现眼,接他出狱是别想,去想堂主请罪更别谈!“老子就算白生了你!虎头虎脑你那弟弟,这几天堂中行走都比你周全规矩!”

卢正前于是知道,自己连家都无法回了。二弟后面排着老三,老三之后还有堂弟,一个个都龙精虎猛长起来,一无所成的老大就该被踢出去沿街讨饭。可这不还有个亲娘呢,一如既往骂他犯傻:“哥儿几个谁不是娘的孩子,怎么就不要了你。你自小不比他们上房揭瓦爱胡闹,是能坐下来读书习字的料子。娘所以好好把你将养到大,让你知书识理,也有些温文尔雅的样子。你倒好,同你爹吵一架,便非要跟着上北面出关去,是至今也不肯同娘说说到底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难,怎么就走火入魔非要做那劳什子镖头不可?瞧瞧这身上新添的伤,脸儿晒那黢黑!你爹去雄狮堂,是为了供咱一家吃喝;不让你去雄狮堂,怕你遭卓爷记恨,知你不是舞刀弄枪的行家里手。你索性就回家来,安安稳稳念你的书,娘给你张罗亲事。来年去考个状元,高头大马的,不比你爹那两条腿跑得稳当?”

可惜呐,但凡卢正前再没皮没脸些,哪怕至此赖在家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至少也能有个团圆日子过。可恰恰就是他尚且存有自尊之心,尚且记得怜惜老母,当下竟愈觉自惭形秽,是夺门而逃决计不肯再劳烦亲友了。既然跌入谷底,何妨彻底洗心革面?不如便从一无所有做起,总有一天,他要夺取大镖局总镖头那尊位,让朱猛俯首,让卓爷贴耳,再让父亲目瞪口呆,再让曹文雀、后悔不迭。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他给过他们机会,是世人不识抬举,他卢正前,也暂且愿赌服输。至少眼下偷拿了母亲几吊钱,他还肯去看个郎中。不再似前些日子故作刀枪不入,要扮老练镖头。

他毕竟已经改变太多了。去年出京前,不过就是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少不更事,皮肤白、眼睛弱,说话轻飘,定力不足。而今胡子拉碴衣着破败,灰头土脸还隐隐发臭(母亲急匆匆安顿的一通洗澡水到底没把他抢上):正是镖局向来稀缺的暗探苗子,可惜他这内里同外表一般糟朽不堪,是办不成什么差了。所以也难怪,人五味药庄拿他当乞索户,要使学徒迎出门来,给点铜板来打发;也难怪他双目圆瞪,立时以为奇耻大辱,招手向前只怕又要动粗——

他认出那学徒。

学徒不认得他。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昔日不值一提一名贴身婢,而今站在两级高阶上,清束发、裙绣花。风摇衣袂,扑起了轻容纱。黄鹂穿柳、行人串流,满街暑热里,就蒸熟少镖头这一坛子臭泥。

“……卢公子?”

她居然认清。

卢正前彻底的堕落,大约由此而始。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焉能接受小小女子之施舍,更何况其人还是险些过门拜堂的妾室?邪恶!如此心肠歹毒!便趁他腹内空空、无以招架趁虚而入,竟让他留在五味药庄帮工!要他这一身铁骨铮铮来受下作杂役的磋磨,要他堂堂少镖头低头哈腰迎来送往……曹文雀居然做到了!可见此女何其魅术高超,如何恬不知耻!卢正前毕竟也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怎甘坐以待毙。腿脚不灵光,跑不出这五味药庄的大门,他便以口为弓,以舌为箭,披坚执锐,如何又不能杀她个七进七出?

“始作俑者,是你?”

对面的报复来了,前亲事典军悄然无声就立在眼跟前。你就说这事古怪。人一门心思发了三天的傻,没琢磨明白曹文雀心思,还得瑜白提醒才想起来出门追查。哑巴葫芦这就突然要炸成炮仗,窝囊丈夫得替自家妻子撑腰来了。未免使卢正前都以为好笑。何况他腰间未着武器,言谈更加斟酌,照面了甚至先来试探真假:“文雀挂冠而去——是你,心怀仇恨,编造谣言,使其无以立足?”

“是么?”放了火钳,卢正前拨凳子站起身来。药炉滚滚烧在脚下,撞得他满腹愤懑不朽不止。少顷对面动起手来,呵,只要他抬脚勾踢瓦罐向前,冰冷无情一石头脑袋就得好好淋场药浴。细想想他多能干呢,“喜脉,是三徒弟阿缓他把出了来。闲话,在下也不曾多事编排。曹姑娘毕竟不曾嫁给在下,至于她红杏出墙不知羞耻——或许,也并非无中生有罢。”

自己与那贱婢暗中做出丑事,如今当面遭人揭穿。好一个亲事典军,居然仍旧不急不怒,连眉头都不肯多抬半分。“所以典军大可放心。从头至尾,不曾有人揣度您荣王府亲事典军赫赫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荣王殿下如今监国掌权,您亲事典军也正炙手可热。在下没那个胆子招惹您亲事府,否则您像今天这样冲进来,一刀将在下杀了,不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瓦罐自个倒了,四分五裂就在他近前。他不退却,也不反击。他却笑:“又或者,在下该恭喜您了。曹姑娘安心归家不再抛头露面,与您而言,岂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么?何必纡尊降贵,在此与在下争个面红耳赤?在下与您可不一样。在下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值得失去?执笔拿剑的手,如今在这里捣炭火、捡药材——为了什么?为了我曾经真心实意想将曹姑娘迎娶进门,不惜与父亲相抗?为了我曾经拼死拼活给小公主鞍前马后,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数月?为了我替大镖局着想,不许韩告私自带人去闹事?为了我得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千方百计要救那蝶舞姑娘平安?”

双肩颤抖,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善有善报——就是这样善有善报!我真不知是得罪了谁,是您那脑子空空撞了大运的好妹妹陇安县主娘娘么?我就活该穷困潦倒,一辈子也甭想抬起头!我娘,她说要给我养老送终。我要不要脸面?我枉为人子!您干脆行行好!给在下一个痛快!到了阴曹地府,我卢正前!一定!感念您大恩大德!”

他已经跪下,倒翻的最后一点火星灭了。顶头那尊石门神,好似便冷冷活了:“故此:秋水梧桐斋内,向王仓等编撰木棠受燕人蹂躏、投降为燕国暗探者——不是尊驾?”

慢条斯理,卢正前却喉头一紧。

“阻拦韩告营救木棠,事后又百般诋毁韩告之人——也并非尊驾?”

后颈一凉,卢正前已是冷汗冒了。

“钱财收买伙计,叫嚣文雀有孕在身,逼迫老先生清文雀告假回家——同样误会一场?”

这件却可以驳一驳!总之未嫁入卢家,私自与人苟且是板上钉钉!否则何以老先生会听之任之将其劝退,不就是真真看出了她非完璧之身!今日有孕、或明日有孕……有何分别?还不如和那四无丫头一起,干脆就死在燕贼手里!

“眼未见耳未听凭什么言之凿凿污人清白!”头顶声量暴怒,如河东狮吼,竟好似瞬间要将卢正前掀个跟头,“陇安县主为国尽忠为宣清豁出性命至今不良于行就凭尔等宵小无中生有空口白牙便成了燕国贼子奸细?!你岂还是个梁人,岂还是个人?!燕人将她贼害,尔身为同胞!不以为痛,不以为耻,反倒污蔑!取笑!天杀的畜生也不如!!换你在多利世手里走一遭,才知道什么叫痛彻肺腑,什么叫胆量魄力——可恨你统统没有!!”

膝盖居然软了,一时站不起来了;连亲事典军的怒吼都能震他双耳发麻,是近来食不下咽多操多劳了么,还是……不!怪哉!怎么惜字如金一个亲事典军,能如此破口大骂、甚至文不加点!

“邀功倚进,真以为宣清一路平安只靠你区区花拳绣腿?若非木棠智取蒋良;若非她力挽狂澜——夏州动乱,谁人得以逃脱?咬牙切齿你有什么可恨?以出身断人你又算什么王孙贵胄?从前将木棠视作粗使呼来喝去,今日为何不上门恭贺三跪九叩?孔夫子有教无类,圣贤书你全读到狗肚子里——还敢口口声声,道文雀是你卢家的妾——何时下聘?何日曾纳采?难道问过天地君亲?父亲无从说服,倒有脸来指责女子不贞?!卢正前,她是个人,不是你家生的物什摆设。她嫁与在下,不嫁在下;嫁与谁;一辈子不嫁——同尊驾,没有半分干系。她做了什么,爱做什么,更轮不到你一介外人置评——你真以为左邻右舍流言蜚语只关于文雀。茶余饭后当真无人笑你小肚鸡肠、无耻卑劣?至少雄狮堂同大镖局对你的评价已经如出一辙。现而今问谁不知卢家少镖头长舌多嘴?你父亲弟弟身居要职,眼见也将再无立锥之地了。”

要挣扎起身的脊骨,至此终究是委顿了。亲事典军懒得瞧他,反倒接了药庄伙计新送的药罐来,珍重在他面前放下:

“所幸老先生妙手回春、更大肚能容,所以卢正前,今日尚且有你最后一次机会。”

蹲身在前,长而有力的手轻易就扳过他试图躲避的脑袋。他正看着那双眼睛,那双冷若冰霜、杀意沸腾的眼睛。只此一瞥,或已够他两股战战:

“这里是药庄,济世救人的清净地。收心养性。文雀,木棠,或者其他任何人,世间万物生灵,不容你糟践祸害。视他人如草芥,你便连草芥也不如。清理杂草,不必上报荣王,你可明白?”

随后他将要走了,从头至尾不曾动武,或许根本不屑。身为荣王亲信,理所当然浸淫有一张利口。形势比人强,卢正前如何去斗?

不……他毕竟是个男人,尚且不肯善罢甘休。

所以……老郎中……!在最无路可退的时候!出现在门外,到底有人肯仗义执言,还是老先生最为公正无私!同样唇枪舌剑,且看师傅他只用张一次口,只用那一句话,便可教那亲事典军立时落败,连丧家之犬也不如:

“遣退曹文雀——是老朽做主——她近来旷工十日多有七八,不为流言蜚语——五味药庄,没有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敲敲拐杖,锐利目光要将荆风刺中:

“除了您——亲事典军。要问,也得问您自己。曹文雀如斯放肆,是否,拜您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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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风这辈子没赢过口角。时隔十一年的出征,大胜而归时到底被伏兵打得溃不成军。他不问新任文学讨教经验,不问魏奏复盘战局,那一颗脉络简单的心脏里甚至无以聚起懊恼、愧怍、无力、困惑——再自然不过各样情绪。他不往协春苑相问,不出荣王府找寻。对他而言事情本身很简单。卢正前到底冒犯他妹妹,他便是就地宰了,也不过分。曹文雀业已是他的妻子,若有要事,必来商议;若不知所踪,便是一切安好。去往何处,是她自己自由。

又或者他只是希望自己如此庸庸碌碌,而后坐以待毙。正如他那等死的妹妹,以及正等着他妹妹死去的兄弟。他毕竟是个暗卫,不是马上的将军。即便已经捉住了一闪而过的人影,按兵不动依旧是最稳妥的把戏。总得对方先擂鼓出军,他再来匆忙响应。可若阴谋已在酝酿,悲剧无从挽回……?

离开五味药房前,滚烫的药渣已经烫伤了他的脚。亲事典军依旧向前,大步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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