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0年前,夏天。
那时候,城市主干道上还不是清一色的汽车。到了下班时间,摩托车、自行车、三轮车、行人,匆匆忙忙,鱼龙混杂。中专刚毕业,19岁的徐萍身穿一袭黑色束身连衣裙,左脚撑在地上,右脚紧贴自行车脚踏,眼睛紧紧盯着十字路口指挥交通的年轻交警。这位交警身高约180,阳光帅气,动作潇洒干练。每当绿灯亮起,徐萍总是不情愿地骑上车,一路回头。
这一次,她决定停下来。
徐萍在树荫下躲了一个小时,陈林林终于下班,走向附近的岗亭。徐萍立即跑到他的面前,把早已准备好的纸条和汽水塞到他手里,然后低着头快速跑开。陈林林一愣,打开纸条:
“你好,我叫徐萍,我家的电话.......,希望和你做朋友,谢谢。”
小鹿乱撞的徐萍回到所住小区,为了平复兴奋的心情,过了几分钟才开门进家。徐萍母亲正拿着蒲扇坐在沙发上,徐萍开门,徐母手里的蒲扇骤然停止摇摆。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徐母脸色深沉地问道。
徐萍也没好气地回答道:“单位加班。”说完又加了一句:“又不是第一次。”
徐母声带愠气:“加班?你以为我傻?一个多小时前我打电话,他们说你已经走了。”
徐萍不耐烦地说道:“你怎么又往单位打电话?我这刚上班,天天打影响不好!”
徐母音调调高:“我为什么打电话,那还不是为你好?再说,我是天天打吗?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解释一下。”
“我说过了,单位加班!我们单位大,接电话的不知道,你怎么还问!”徐萍的声音也不甘示弱。
徐母道:“你们单位再大,你就在那间办公室上班。下了班就得回家,你跑别人办公室去干吗?好了,哪个办公室,你说,我打电话核实一下。”
徐萍不觉怒气上头,突然失去理智抱起了电话,“你打!你打!”说完重重地把电话摔在地上,冲出门外。客厅里,碎片散落一地。
徐母怒不可遏,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徐父从卧室里探出头来,说话轻声细语:“萍萍都上班了,以后还要谈婚论嫁,不能天天呆在家里,多和外面的人沟通一下好。”
徐母本来坐在沙发上,又倏地站起身道:“你懂什么?萍萍刚毕业,没什么社会经验,又这么年轻,遇到坏蛋那就麻烦了。你瞎掺和有什么用,写你那些没用的小说去吧!”
徐父扶了扶眼镜,轻哼了一声,关上房门。
徐母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教育不听话的女儿。
徐萍站在路边,怨气难消。她真想一头扎进这川流不息的车流里,结束这备受煎熬的生活。
徐萍沿着马路走,来到陈林林指挥交通的路口,但交警们早就换岗了,岗亭里也没有他。她无处可去,在小卖部拨通了闺蜜的电话。
这是徐萍第一次没有回家,对她来说,此刻那不是家,是牢笼,是监狱。
第二天下了班,徐萍心怀忐忑地回到家,预想的暴风骤雨没有到来,家里空无一人。一台崭新的电话放在桌子上,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你妈心脏病犯了,我们在医院,你自己吃饭睡觉吧,勿念。爸爸。”落款时间为昨天夜间23时。
爸爸的字一向清秀飘逸,楷如赵孟頫,行如王羲之,就算一个留言条,都是那么好看。徐萍不禁为爸爸难过起来。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中学里的优秀语文老师,校内校外遍地桃李,备受尊敬,就因为不愿从政,天天在家里被母亲指着鼻子骂没出息、窝囊废。回到家大气不敢出,连走路都蹑手蹑脚。徐萍又想到母亲犯病住院,嘴角不禁撇起一丝隐笑。
电话响起,是一个富有磁性的男性声音。
“喂,请问是徐萍吗?昨天是你给我的纸条吧?我叫陈林林,很高兴认识你。”
徐萍心跳骤然加速,激动得两手抓住电话,放到唇边时,嘴却不争气地打着哆嗦。
“是我,谢谢......谢谢你和我联系,今天你......不上班吗?”
陈林林道:“是的,今天休班......你怎么了?你是哭了吗?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事?”
恨、痛、悲、喜,几种情绪轮流舔舐着她的大脑。徐萍极力控制自己,但双手和嘴唇却哆嗦地更厉害,就在一瞬间,所有情绪爆发成大声的哭泣。
在陈林林的出租屋里,徐萍把自己的心和身体都交给了他。
一年之后,徐萍刚过了法定结婚年龄,两个人就立即结了婚。
徐母一年前就和徐萍断绝了关系,结婚的时候,娘家没有来人。从酒店到陈家,只有几位同事和闺蜜陪着她。有人提醒她不被娘家人祝福的婚姻大多不会幸福,但徐萍对此嗤之以鼻。又过一年,徐萍诞下了一个男宝宝,一家人其乐融融。
幸福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场席卷全国的改革浪潮滚滚袭来。抓大放小,减员提效,中小微企业私有化,行政事业单位裁员,“下岗”成了所有人都恐惧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名词。改革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也让很多人由小康变为温饱,由温饱变为贫困。然而改革又是必须的,机构繁冗,效率低下,经济发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瓶颈,再拖下去,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技术监督局是事业单位,而且徐萍工作出色,岗位稳固。但作为临时工的陈林林,不出意外地成为了被裁掉的一员。双收入被砍掉一半,加之徐萍工资本就不高,而小孩越来越大,开支日益增加,富足的生活很快陷入了困顿。陈林林尝试做生意,但他为人木讷,不善言辞,对瞬息万变的商机也是反应迟钝,许多年里,这个家一直在借债、亏损、再借债中恶性循环着。
眼见憧憬的幸福越来越远,徐萍的脾气也越来越差。在单位时一如既往,可一回到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孩子作业错一个字,便恶语相向,拳脚相加。陈林林做生意不顺或者吃饭回来晚了,也没有好脸看,软骨头、吃软饭,成了口头禅。老公和儿子不愿和她亲近,她就一个人睡觉。无数个夜晚徐萍躺在床上,回想起当年母亲对父亲的态度,不觉感慨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自己变成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模样。她无数次发誓要改变,但第二天依旧如故。
一家人在吵吵闹闹中度过了十几年,儿子去远方上了大学,徐萍的脾气却依旧没有改变。
连续三天都没有人来上网了,周六一上午也不见客人来,陈林林关上刚开了2个月的网吧,贴上转让的告示,往家的方向走去。这是两个月来他第一次回家。生意不好,他既当老板又干网管,吃睡都在网吧里,虽然辛苦,但起码活的有尊严。现在网吧也黄了,他知道,回到家,肯定会再次遭遇重复过无数遍的暴风骤雨,他不想走进那个憎恶的地方,却又无处可去,他尽量放慢脚步,但却改变不了行进的方向。
夏天的午后天气多变,乌云就像一辆巨型洒水车,在空中倾泄下一阵暴雨之后,又匆匆离去,露出火热的太阳。陈林林迎着太阳行走,眼睛眯成一条缝,一个拐角处,地上的石板有一块缺失。陈林林恰巧踩到石板脱落处的泥水汪里,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掌、袖口、膝盖和半个脸一片污浊。陈林林站起身,拍打泥土的同时忽然想到,自己上一次摔倒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摔得和现在差不多,却痛的哇哇哭。可是现在他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这十八年来,他的耳朵和心脏反复受到嘲讽和讥笑的刺激,早已习惯了忍气吞声,连带着感觉神经好像也出现了迟钝。他不再清理身上的泥污,看着自己摔倒的地方,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虽然恨透了这个家,但进家之前,陈林林还是有一丝丝的幻想,两个月没见,老婆的脾气怎么也得好一点了吧?但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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