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以为,大司徒所言有理,两位尚书所说,也是老成谋国之言。”

她尽可能地放缓语速,一字一句说得矜持端庄,同时心思飞转。但凡讨价还价,总是你让一点,我让一点,然后达成交易。但是双方都能接受的那条线在哪里……在哪里……

“公主要记得,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既然共治,要让他们干活,也就要利益共沾。哪怕是皇家,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好处一口吞下去,总得拿一些出来大家分……”

好处,好处在哪里?屯田积粟,好处都在皇家另设官职,那么俸禄和权力,就归了实际任职的官员,或许,还有这些官员背后的世家。

权力本来就要分出去的,不管是新设,还是交给原来的地方官,俸禄……

总得分一点,但是,又不能分得太多。

想到这里豁然开朗,霓凰抬头看定父皇,声音当中,信心越来越足:“女儿看来,屯田事关军政两面,不可不专设官员。然而我朝军制,五十人为队,设队率百人为屯,设屯长两屯为一曲,设曲长,两曲为一部,设军司马。女儿以为,宜仿此例,则二万人屯田,设五十名军司马、十名典农都尉,一名典农校尉足矣。则所支俸禄,不过二万五千石,周尚书,这点消耗不多罢?”

一边说一边目光转动,向下方群臣看去。她本来想要学父皇一样慢慢环视一圈,然而刚一转,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苏哲身上。四目相对,苏哲冲她轻轻点头,唇边缓缓浮起一个微笑来。

霓凰还有些忐忑的心思顿时安定。转瞬又是恼怒:怎么这么没用!自己拿不了主意,非要看到他点头才放心么?

她赌气一扭头,对朝堂上争得最厉害的几个大臣挨个儿逼视过去,盯到他们低头避让。随后才笑向楚帝,嫣然道:“女儿一点浅见,请父皇指正。”

“吾儿此言有理。”楚帝满意地赞扬了一句,“诸卿以为呢?”

你都夸她有理了我们还能说什么……然而这个方案也确实不是不可以接受,先前争执不下的双方互看一眼,先后表示赞同。霓凰暗自吐出一口气,又瞥了苏哲一眼,忽而一怔。

苏哲唇边的微笑仍然未敛,笑容却不像刚才那样对她那样温暖赞许,而是意满志得中,又带了几分隐隐的锋利。这笑容一闪即逝,很快,她就看到苏哲转过脸去,向度支尚书周从看了一眼。

那一眼极平淡,极安静,行云流水般从比他年长了几乎一倍的男子面上滑过,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几乎算不上使了个眼色。然而看在霓凰眼里,却不知怎么的,竟让她刹那间嗅到了钢铁和烈焰的味道。

霓凰心头一跳,还没理清想法,就看见周尚书欠了欠身,恭谨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周尚书请讲。”

“陛下,屯田耗费巨大,臣忝为度支,不得不设法以补国用不足。先前梁楚结为兄弟之邦,两国商队往来互市,商税收入颇丰。只是去岁萧梁悍然侵攻,榷场关闭,禁绝商队往来。现今陛下既然遣使北上,欲同萧梁结婚姻之好,臣请示陛下,是否可以重开榷场,放两国商队越境往来?”

这显然也是讨价还价的一部分了。而且几乎不可能被驳回苏哲身为尚书左仆射,执掌吏部、度支事,先前这两部尚书在屯田选官的决策上退让,则哪怕是为了平衡,父皇也会答应这件看似小得不能再小,只是让两国边贸回到战前状态上的小小要求。

但是不知为何,霓凰总觉得,这个要求,才是苏哲真正的目的。

果然父皇想也不想就点了头。周从行礼退回,不再说话。紧接着话题又转到了典农校尉人选的争夺上去虽然屯田的后续工作仍然交给穆青,但是品秩达到比二千石的职务,还是需要皇帝钦定,且,也是值得在朝堂上争一争的。

这一回苏哲和吏部、度支两位尚书反常的安静,或者说,所有看苏家眼色行事的朝官都异常安静,任凭扎根江淮的北方世族冯、吴、卫家,以及南方豪门贺、孟、沈氏,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争得风轻云淡又火气十足。自然,屯田这等苦差,是不可能让志在清要官的嫡支公子看在眼里的,然而旁支也不是不可以推出去占这个坑。

最后,出乎霓凰意料的,抢到这个位置的居然是因居官放诞,数月不理公务,在年初时候被弹劾免官的前大司农冯异。

霓凰满心惊讶,在人前却不好形于颜色。她一直镇定到朝议结束,跟着父皇退入后殿,然而一分开就匆匆而出,在崇德殿通向尚书左仆射官署的廊道上,堵住了独自一人,缓步而行的苏哲。

大楚制度,官员以五时更易朝服春着青,夏着朱,季夏着黄,秋着白,冬着黑。品阶看的倒不是朝服颜色,而是绶带佩饰,比如二千石金章紫绶,千石银章青绶,等等。时当秋令,苏哲一身白衣,衣袂微扬,越发显得他风姿皎皎,萧然清举。看霓凰匆匆而来,他似乎也并不觉得诧异,停住步子,微笑招呼道:“公主。”

“少傅……”霓凰想也不想就奔到他面前,待见了人,一时却不知道问什么好。她怔怔地应了一句,顿了一顿,才找到了话题:“想做什么?”

“公主以为我想做什么?”苏哲面上笑容不变,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待霓凰转过身来,和她并肩而行。大带上的玉串随着脚步相互轻碰,有节律的清脆声响在宫道上轻轻回荡,除了这轻轻的琤琮之声,两人之间,竟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重开榷场,是你的主意吧?”霓凰脱口而出。身边玉串相碰声忽而一停,她回头,正看见苏哲定定地望着她。逆着光,霓凰看不清他神色,只觉得他双目幽暗深沉,仿佛视线所及的一切全都被这双眸子吸了进去,再从里面幽幽燃起两点暗火来。

“不利于大楚黎民的事,苏某绝不会做。”苏哲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至于屯田事务的官职任命,既然已经交给胶东王殿下,我就不会插手。十名典农都尉,一个都不会姓苏在下还有公务要办,告辞。”

他低头一礼,加快脚步,扬长而去。霓凰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他何以如此,却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委屈。好一会儿,直到那一袭白衣在宫道拐弯处消失不见,她才一顿足,召上来远远站在后面不敢靠近的两个侍女,向父皇的御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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