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府。
夏末秋初时,两株乌桕树在窗外随风摇曳,这季节不寒不暖,树叶亦半绿半红,挣扎着张开濒枯前的绚丽。
窗内鬓发皆白的老翁虽然仍撑着健朗的神情,不扶侍者也实在下不得床了。
“取我的朝服笏板来!”
袁昂刚一颤巍巍的站稳,就努力聚满中气,挺了挺脊背。
侍从不敢有违,只能一面依言去照办,一面悄悄去叫几位公子。
铜镜里映出一张模糊的衰老面目,即使用朱红色的朝冠朝服拼命装点,也难掩风中残烛之态。
袁昂眯了数次眼睛,才勉强看清楚镜中人的样貌,不由长长一叹。
急匆匆赶来的公子们也都有四五十年纪,此刻听见父亲的叹息,顿时吓得一齐停住将跨过门槛的脚步。
袁昂扶了扶簪缨珥貂的朝冠,忽然问侍者道,“我今年多大岁数了?”
侍者小心翼翼的平衡着语气中的趋奉,“司空大人已经八十耄耋,可以拄杖于朝了。”
袁昂从喉咙里发出闷笑,“可惜拄的并非齐朝。”
他的几个儿子听见此大逆不道之言,吓得赶紧上前打岔,“拜见阿父。”“阿父,儿子们正商量要为您办八十大寿。”“遍请王侯公卿。”
袁昂用陡然凌厉的眼神扫过他们,失望的呵斥道,“尔等徒生何惧?我纵见当朝天子,亦不改此言!”
诸子面面相觑,一时哑然。
最终还是长子上前问道,“阿父,您穿戴朝服,可是要入宫面圣?”
袁昂微作颔首,“正是。”
二子担忧道,“可您的身体。。。”
“正因残年将尽,才要面见至尊,全故友所托。”袁昂抱住笏板,似有回溯之意,“昔日简素公临终前,曾嘱咐我照看湘东王,如今少不得为之一谏了。”
几个儿子大惊失色,连忙劝道,“那湘东王是因罪受贬,阿父若执意为他求情,恐惹至尊不快啊。”“何况湘东王交游广阔,外有张氏兄弟,内有朱异到溉,哪里非阿父不可?”
袁昂摇头嗤笑,“暗箭岂能明放?也只有我这样行将就木的人,才可无惧圣意。”
长子仍在苦苦规劝,“可儿子听说,湘东王的罪名近似谋逆,万一将来于江山有不轨之处。。。”
“大梁江山,与我何干?”
袁昂说话间,已然抬起脚步。活动站立了这些时候,他腿上的颤栗便稍有减轻,语气中的陈念却越来越重,“我本是,齐朝旧臣啊。。。”
诸子苦劝无果,只得蹙眉敛目,心事重重的看着父亲远去。
台城。
文德殿。
脱下僧袍,重穿朝服的武帝正端坐上位,展阅定立士林馆的奏表。
太子拱手于阶前,边等待回音边试探道,“启禀陛下,会稽虞荔前时因病隐退,近来病愈后恰闻士林馆将立,特新制碑文一篇,正候于殿外,愿呈陛下御览。”
“哦?虞荔?”武帝听见这名号,不禁微笑,“快宣。”
内侍急忙传信殿门,引进一位着布衣,戴白纶巾的士子,仪态优雅,风度翩翩,自有欲仙之飘然神采。
“会稽虞荔,拜见陛下。”虞荔微微拱手,将一卷文章递与内侍,“臣特为士林馆碑文一篇,望陛下不弃。”
“卿切莫多礼。”
武帝爱士重才,见隐士愿意再出,自然欣喜万分。当即展阅文章,啧啧赞叹,“久闻卿才思聪敏,仪表不俗,今日一见,果真非凡。此文字字珠玑,当立于士林馆,以供观瞻。”
又思索着问道,“卿可愿为士林学士,著作属文?”
虞荔早就与太子和湘东王通好风声,加上士林学士官职清闲,便无不从命的拱手道,“臣领旨谢恩。”
武帝心中一喜,便张口欲言,要再与他探讨些学问之事。
“陛下,司空袁昂在外求见!”内侍急急忙忙进来,封住了武帝的后话。
袁昂生历三朝,官高两殿,在朝在野都德尊望重,声名显赫。如今更位居三公,礼加特进,是最有分量的开国老臣,自然比作几篇文章来得要紧。
武帝闻言,便赶紧道,“太子与虞卿暂退,快宣司空来见。”
袁昂未扶侍从,脊背挺得一如往昔坚直,手中却终于拄上了拐杖。
他尚未行至阶前,武帝就先一步出言,“袁司空万勿多礼,来人,快快赐座。”
“谢陛下体恤。”袁昂拄着拐杖落座后,也不拐弯抹角,昭然直奔正题道,“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劝谏陛下。”
“司空请讲。”
袁昂早已心中有谱,此刻便道,“臣听闻陛下将邵陵王与湘东王久留建康,不知原因为何?”
武帝叹了口气,“难道司空果真不知?六官自幼放肆,非但数次对我诅咒无礼,在藩地更是为所欲为,闹得民间怨声载道。若不留在身边多加管制,恐生祸事啊!至于七官。。。”
说起萧绎,武帝不由得更深的叹了口气,“我剩下的这几个儿子里,本属七官还像样,可偏就是最让我放心的儿子,却做出最忤逆的事情。五官到荆州之后,查出不少蛛丝马迹,条条件件,皆指谋逆啊!”
袁昂轻轻摇头,“陛下何苦对老臣也有所相瞒?”
他说着,露出恢恢间游刃有余的神情,“老臣若没有猜错,陛下其实最信任六殿下邵陵王,将他留于京中,明为管束,暗则为防诸侯不测,不知老臣所言对否?”
武帝尴尬一笑,“不错。”
袁昂似是叹惋,又似是提醒道,“恕臣直言,陛下此举并非明智。陛下难道不知,邵陵王近日在京中大造甲械之事?”
武帝懵然失色,“什么?”
袁昂的猜想一被印证,便露出忧虑之容,“果然不出臣所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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