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残叶由枝头坠落后,寒意和萧瑟便追随的理所当然。
街头来来往往的行人,熙熙攘攘的百姓,都瑟缩着将脖子藏进了衣襟,双手掖回了长袖。在如此情态的熏陶下,便不凄切,也自觉体冷。
台城。
一辆宽敞舒适的崭新马车正停在宫门,候着新任丹阳郡丞与朱异同为侍中,却丝毫不理政务的萧子云登程。
萧子云虽年过五十,但仪表风采犹在,一旦身着朱红朝服,缓步舒行时,倒依旧神形雅量,不减当年。
此时行至车前,便扶住侍婢,欲上马车。
“萧侍中!萧侍中请留步!”
一道稍显耳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看其服制,竟是百济国的使臣。
萧子云见是外国使臣,为求礼节周全,便不得不稍作等待。
那百济使臣急急追往而前,却在离车马仍有数十步时,开始一步一拱手,连连拜行,“百济国使臣,拜见萧侍中。”
此举尽显尊崇敬仰,给足了萧子云体面。萧子云见他如此多礼,便和声问道,“不知使臣所为何事?”
百济使臣拱手而笑,“当日蒙天子圣恩,赐御笔亲书之古今书人优劣评。我百济国王读后,见天子评萧侍中之书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荆轲负剑,壮士弯弓,雄人猎虎,心胸猛烈,锋刃难当。笔力骏劲,心手相应。巧逾杜度,美过崔实,当与元常并驱争先。不禁心生向往。”
如此洋洋洒洒,引经据典的乱夸一通后,又趋前半步,作求告状,“侍中尺牍之美,远流海外,今日国王派小臣所求,惟在侍中之名迹。”
说着示意身后人奉上礼单,“愿以奇珍异宝,并百万酬钱,求侍中作书一幅。”
萧子云见他说的诚恳,不由捋须而笑,“百济国王既有此盛意,我岂能推却?只是这酬谢未免太多。”
百济使臣连连摆手,“不多不多,请侍中笑纳。”
随从们见到百济使臣故作滑稽的模样,不由哄笑。
萧子云轻咳一声,“如此我虽却之不恭,但也要投桃报李。请使臣随我同车来,我手书三十幅为赠。”
百济使臣听说一幅变成了三十幅,顿时欣喜万分,“多谢萧侍中!”
湘东王宫。
繁花尽落的草丛被风吹黄后,透出浓郁的朽败气息。
殿外的竹林偶飘绿叶,便是最后一点翠色。
殿内的人却没有心思伤春悲秋,吟诗作赋。
侍从在桌案前禀报,“袁司空入宫后,至尊便将邵陵王派至郢州为刺史,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提殿下的藩地。”
萧绎急上心头,却并不发作,只轻轻摆手道,“好了,你下去吧。”
侍从走后,坐在案边的鲍泉便猜测道,“邵陵王的所作所为俱有实证,怎么至尊反倒更向着他?会不会就因为殿下的事仍不分明,所以至尊犹存疑虑?原安不是说,至尊得到了庐陵王的密报么?或者密报中有何不利,也未可知啊。”
萧绎也觉得莫名其妙,就越来越蹙紧了眉心,胡乱思索。
鲍泉又道,“如今太子也不敢开口相劝,可殿下总不能坐以待毙。否则庐陵王得寸进尺,步步相逼,事情就麻烦了。”
说着便开始慢慢出主意,“下官听闻,有百济国使臣以百万钱向侍中萧子云求书,萧侍中本就为都下楷法,引爱书者倾慕。此次更声名大噪,求书者车马盈门,络绎不绝。殿下素来爱书,此时若是不去,恐怕又徒惹至尊疑心。”
萧绎握紧双手,微舒郁气,“我也许久不曾散游建康了,去一去也好。”
“殿下请。”
其实萧绎交游广阔,很少有数月不出宫门的景象,此次回建康后,却不知是何缘故,总是更愿意闷在王宫,纵有筵席或密友相邀,也或是推辞不去,或是书信致答。唯独武帝及太子宫宴等不得不敷衍的时候,才勉强出席,次次更无欢颜。
于是二人离殿后,小厮们便开始对萧绎的一反常态进行窃窃私语。
“我看王爷从前出门时,总是神情舒畅的,怎么刚才那模样,好像很不情愿?”
“你懂什么?还不是因为徐娘娘。”
“这官场的应酬,跟徐娘娘有何干系?”
“徐娘娘的事,早就闹得都中人尽皆知了。王爷哪回出去赴宴,不得被暗地里嘲笑几句?换了你,你还有脸出门啊?”
“怎么没脸?如今当乌龟的男人多了去了,也不单只王爷一个。。。”
“嘘嘘嘘!你不要命了!”
“。。。”
袁府。
窗外乌桕红尽,艳色欲夺丹枫,却更衬的窗内人枯槁褶皱,灯油将枯。
一个太医正坐在床侧,满面凝重的把脉。
良久过后,太医缓缓起身,却不说病情,不开药方,只摇着头悄悄叹了口气,便提药箱退走。
袁氏诸子见状,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顿时齐齐跪倒在袁昂床前,开始呜咽着抹泪。
半昏半醒的袁昂被他们发出的声响惊动,慢慢靠着软枕转过眼神,语气混沌不清,“你们都。。。看过。。。我的遗疏了?”
床头的桌案上,果然放着一张黑字白纸,上书“吾释褐从仕,不期富贵,但官序不失等伦,衣食粗知荣辱,以此阖棺,无惭乡里。往忝吴兴,属在昏明之际,既暗于前觉,无识于圣朝,不知天命,甘贻显戮,幸遇殊恩,遂得全门户。自念负罪私门,阶荣望绝,保存性命,以为幸甚不谓叨窃宠灵,一至于此。常欲竭诚酬报,申吾乃心,所以朝廷每兴师北伐,吾辄启求行,誓之丹款,实非矫言。既庸懦无施,皆不蒙许,虽欲罄命,其议莫从。今日瞑目,毕恨泉壤,若魂而有知,方期结草。圣朝遵古,知吾名品,或有追远之恩,虽是经国恒典,在吾无应致此,脱有赠官,慎勿祗奉。”
一行行飘忽不定,显然是年迈力竭之人颤抖的手笔所留。
袁昂见诸子哭着答是点头,便略有放心的断续喘息道,“千万。。。谨记。。。我不受赠谥。。。也不许。。。不许你们立墓志。。。我虽降梁。。。臣节无改。。。拒梁帝之命,方可存义烈。。。义烈之名。。。”
诸子连忙哭应道,“儿子谨遵父命,绝不敢忘。”
袁昂听见他们满口承当,便不再多言后事,只迷茫的瞪视着彩梁飞花,荣光久盛的屋顶,沉入往昔旧梦。
齐武帝萧赜刚毅的面容似乎尽在眼前,正笑着对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袁千里。”
“楚辞曰,昂昂千里之驹,我今便赐你名为昂。”
呼呼的寒风挟裹阴云,一吹而过,袁昂眯了眯眼睛,齐武帝的脸就换成了当今天子的脸,和蔼道,“袁昂道素之门,世有忠节,天下须共容之,勿以兵威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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