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又渐渐掩埋当今天子,只留下一句怒喝,“不准你再做齐朝臣子!”

袁昂的神智忽明忽昧,终于要至归处,他挣起身呢喃道,“昂昂千里之驹,怎奈泛泛终于水凫。。。”

诸子想凑近些听清楚这低弱的乱语,却唯闻最后一句长叹,“世祖,老臣无颜见你啊!”

这句话耗尽了袁昂的气力,他猛地合上双眼,就歪倒在了枕边。

“阿父!”

几个儿子悲痛欲绝,纷纷趴在床畔,解开鬓发嚎啕大哭。

“阿父!”

又一声悲号从门边传来,带得半张袁妃难得素净的脸。

窗外阵风急过,吹得乌桕红叶萧萧而落。

如霞光,似血色。

台城。

净居殿。

缭绕满殿的檀香中,武帝正细细研读净名经。

“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是身无主,为如地是身无我,为如火是身无寿,为如风是身无人,为如水是身不实,四大为家是身为空,离我我所是身无知,如草木瓦砾。。。”

袅袅嗡嗡的诵经声一如过往每个日夜,惟难算究竟赎得几分罪孽。

“陛下。”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伴随着内侍几近于无的脚步,“启禀陛下,司空袁昂逝世。”

说着递上一封书呈,“此为袁昂诸子所奉表奏,说是袁司空的遗命,不许言行状,立墓志,受封谥。”

武帝从佛经中回神,若有所失的接过表奏,细看一番,却终究还是悲叹着拒绝,“传诏,赠袁昂为本官司空,谥曰穆正公。”

内侍连忙答应,“是。”

武帝招手叫来原安,“给我铺纸研墨,我要亲书赠诏。”

原安知道武帝这是在跟死人赌气较劲,当即不敢多言,立刻捧砚磨墨。

武帝提起毛笔,思索着慢慢写道,“侍中、特进、左光禄大夫、司空昂,奄至薨逝,恻怛于怀。公器珝凝素,志诚贞方,端朝燮理,嘉猷载缉。追荣表德,实惟令典。可赠本官,鼓吹一部,给东园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袭,钱二十万,绢布一百匹,蜡二百斤,即日举哀。”

诏书写好时,方才出去传命的内侍却又满面苦色的回来,手里还拿着另一封表奏,迟疑着小心道,“启禀陛下,袁氏诸子说,不敢违抗袁司空的遗命,请陛下收回追赠。”

武帝也不恼怒,而是将墨迹半干的手诏交给内侍,才渐渐提高声调,“你命礼官执此手诏,到袁宅亲自监督,一定要让袁昂穿着大梁朝服,用东园秘器下葬!若袁氏家人敢有违抗,通通以忤逆论处!”

内侍满头冷汗,也不敢擦,一昧诺诺应声,“是,是。”

武帝这才又展开袁昂的遗疏,叹息着静看。

城西。

石头津。

秦淮河本就是长江的一段流水,石头津旁,便有长江渡口。

于奔流江水上,隐约可见天际来烟,邈邈飞鸿。

此季水势正盛,邵陵王萧纶去往郢州,又是逆流西渡,难免更添艰险,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他看着悠悠江流,不知为何,就忽然想起正妃临死前说过的话,“如今妾惟有一事,不能放心。。。君素日轻躁,得罪良多。。。妾去后,望君擅自避嫌,切莫忤逆于上,招惹祸端。。。”

于是将广袖一挥,当即吩咐道,“全部倒掉!”

邵陵王的属吏们脸色却更加难看,闻言纷纷劝阻。

“殿下!难道果真要丢掉不成?”

“这么多甲械,所费可不少啊!”

“虽说有些风声,可至尊并未怪罪。。。”

引起属吏们争论的,是成千上万明晃晃的崭新兵甲,看样子,仿佛刚出了铁匠炉,还不曾穿过用过。如今一朝要付诸流水,岂能不令人心疼?

两个王庶子也都面带郁色,只是不敢相劝。

邵陵王却满不在乎的把手一抬,“不必多说,都给我倒进江里!”

面面相觑的军士们终究不敢违命,便都苦着脸开始指挥小兵倾倒。

推甲械的木车沿长江排开,哗啦啦的铁器便倾泻入水。

金石互相撞击的争鸣,秋末阳光下刺眼的反光,混合成浩浩荡荡的毁灭景象,顿时引得不少人在远处探头探脑,争相议论观看。

新任的邵陵王功曹史,是出身陈郡袁氏,容仪白皙美丽的袁枢。他此时才过弱冠,经历尚浅,不由被此情形震住,呆呆静望着叹息。

长史韦质见状,也跟着他叹息了一声。

邵陵王见他们的模样,难免出声而笑,“何必感慨?一则此去郢州路遥,船只带不走如此多的兵器,二则既涉声论,还是早早撇清,才能够安心。今后若有用时,再想办法重造就是。”

袁枢敬服道,“殿下散尽千金,也不过一笑,果然洒脱。”

只是这话配上叮叮当当的甲械声,倒有些分不清是赞赏还是讽刺。

邵陵王转而垂眸,“如今兄弟间明争暗斗,互相诬害。若不洒脱,只怕要无事涉疑,再陷囹圄啊。。。”

说话间,甲械已倾倒的七七八八,邵陵王便招手叫来一个侍从,“我一登船,你们就把这消息散布出去,明白吗?”

侍从连忙点头,应声而去。

邵陵王这才看向江面船队,命众人起行。

滔滔江水流不尽,奔腾英雄气概。

只是独立船头,回首遥望渐行渐远的建康时,英雄亦难免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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