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

十二月的大雪遮断云深,茫茫掩去岁华。

丛丛艳丽红梅正凌寒而放,可惜尽被深重的寒雪泯灭积压,落入眼中时,只隐约可见覆盖于白雪下的模糊花形。直至咯啪一声,纤弱的枝头被雪压断,才落得一支抖净了雪色的梅花,孤然明媚于地。

一只小手捡起那支红梅,随即笑着举起来,边叫边跑进殿内,“阿父!”

萧栋年仅数岁,眉目间的神色还极为天真稚嫩,小脸也被吹得红扑扑的,以可爱又可怜的模样停在萧欢床前,“阿父你看,这红梅多好看啊!看了病就会好的。”

“咳。。。咳咳。。。”萧欢听见动静,艰难的抬起眼帘。

常年病弱而惨白的面容,因入冬后陡然加重的病势更添憔悴支离,连颧骨都隐隐凸显出来,下带不祥暗青。

萧欢咳过两声,便颤抖着抬手,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栋儿。。。你过来。。。”

萧栋把红梅递给身后正在抹眼泪的侍婢,便赶紧走到床前。

满室油尽灯枯的朽败气息中,任何明媚香花,都唯有格格不入的古怪。侍婢却还是将红梅插进花瓶内,任其吐绽幽香。

萧欢提了口气,缓缓将萧栋搂在怀里。他用自己的脸磨蹭着儿子的脸,忽然便泪流满面。

萧栋慌忙用小手去给他擦眼泪,胡乱劝道,“阿父别哭,儿子以后都听话,阿父别哭。。。”

萧欢从力竭的伤悲中勉强勾了勾嘴角,却终于想起果然正在弥留之际般,开始诉诸后事,“你阿娘才去未满三年,如今连我也要离你而去。。。今后这世上,就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你,你要好自为之。。。”

萧栋被他一吓,也惊慌的哭了起来,“阿父要去哪里?儿不要你走。。。呜。。。”

萧欢轻轻挪了挪脖颈,却没能挣动半下,唯有继续喘气道,“谢征曾遗言,要我好好教养于你,将来以嫡嗣继立。。。可皇位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断绝六亲。。。如今,我只望你,望你平安一世,终至。。。”

头顶的人渐言渐低,终至无声。

萧栋奇怪的抬头看去,萧欢却不知何时,已然紧闭了双目。

萧栋张大满含泪水的眼睛,呆呆的想伸手,“阿父。。。”

侍婢赶紧把他往后拉了半步,低声啜泣道,“世子,豫章王已经去了。”

片刻压抑而沉缓的凝滞后,嚎啕的哭泣瞬间抖颤寝殿,“阿父!”

奴婢的呜咽渐随稚子的悲啼,将豫章王宫内一草一木,片冰片雪,都避无可避的笼罩进切切哀声。

建康。

台城。

今年的都城并不似往年湿冷,虽然下着薄如月华的细雪,可被腾腾炭炉一烘,仍似柳絮般轻柔温暖。

入夜后升起点点烛光,从殿内照出万点飞雪,竟如千瓣飞花。

殿内棋局暂歇,茶烟如雾。

武帝负手立于半开的窗边,缓缓吟道,“风闺晚翻霭,月殿夜凝明。愿君早流眄,无令春草生。”

棋局另一头的朱异抬眼道,“陛下所吟,可是徐孝嗣的白雪歌?今日怎么忽然想起文忠公了?”

武帝扶住窗棂,细看其上花纹,“阿徽曾经很喜欢这首诗。”

朱异叹道,“陛下又想念德皇后了。”

武帝似是而非的动了动眼皮,就迈动脚步,临时起意的向外走去,“我去化龙殿看看,你们都不许跟着。”

朱异见雪意未消,赶紧从原安手中接过厚棉帔,追随着加在武帝肩上,急切劝道,“夜来天寒路滑,陛下好歹让内侍提个灯。。。”

“陛下!”

朱异话音未落,就有个满脸悲切的小内侍手执信筒,急急而入,“陛下!不好了!”

武帝止住欲迈过殿门的脚步,蹙眉而停。

内侍赶紧递上书报,哀声道,“江州刺史豫章王,已于十二月壬子薨于州。。。”

“啊。。。”武帝刚接到手中的书报陡然坠落在地,被一滴眼泪晕湿了字迹。

萧欢是昭明太子的长子,武帝的嫡孙,无论宗族地位还是在武帝心中的分量,都和寻常子孙不同。此刻闻听噩耗,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岂有不伤心的道理?于是泪一破堤,就哽咽着再难止住。

朱异见此情形,正待斟酌着劝说两句,武帝已颤巍巍的拭过眼泪,缓缓开口道,“这孩子病弱,也非一两年间的事。我虽早有知觉,今日却不得不伤心啊。。。”

朱异赶紧趁机道,“唉。。。御体要紧,还请陛下节哀。”

“陛下!”

武帝尚未来得及答应,便又有小内侍苦着脸来报,“启禀陛下,金华宫敬妃闻听豫章王薨逝,过于哀毁恸哭,已然,已然气绝身亡了!”

武帝的长子长媳和嫡孙,至此都尽数归于尘土。

然而,却还有更令武帝痛心的消息,“启禀陛下,另有会稽签帅传来的消息,说岳阳王以陛下年老昏聩为由,在郡蓄聚财货,招募轻侠,已有千人之众。。。”

武帝气力殆尽般向后跌坐,身上的棉帔就掉落于地。

“陛下!”内侍们堪堪扶住武帝,搀着他坐回榻间。

武帝怔楞良久后,长长叹息,“我枉为天子,尚不如田间一老翁啊。。。”

朱异赶紧拐弯抹角的搜罗奇论,做着惯常的安慰,“田间老翁的儿孙尚为几件破盆烂碗争得头破血流,何况天子乎?”

武帝看了一眼朱异,终于颓废的摆手道,“不过千人,由他去吧。”

内侍赶紧应声,“是。”

朱异又迟疑道,“只是豫章世子年幼,恐难以领袖江州。。。”

武帝仿佛厌倦了这场充斥着不悦的谈话,便随意指派道,“既如此,先命他回豫章继嗣。至于江州刺史之职。。。就让七官到江州去吧。”

种种安排妥帖后,武帝方得了空闲,重新看向窗外白雪。然而适才要去的地方,却早被全然忘净。

他坐在由凌冽渐趋松泛的温暖殿宇内,眼前浑浑噩噩的,尽浮现些迷乱的旧日光景。

想着想着,喉咙还是忍不住,哽咽般滚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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