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东王宫。
冬日本就夜长昼短,如今年关将近,天自然亮的更晚。晓光完全冲破暮霭,照得万物敞亮时,更漏已然滴至巳时,竟是过了早膳时分。
满满混绕着熏香和苦药气味的寝殿内,美人犹卧枕沉眠。
可美人这个称呼,或许已不该用在昭佩身上过了三十岁,又诞育过一子一女,小月伤身后,再顽强的美人也一定是全然脱色,甚至尽失人形的模样。
即使昭佩仔细而反复的将养过数月,却无论如何,也赶不走面容上的苍白,眉宇间的疲惫,以及陡然增多的,仿佛阴影般顺着眼角弥漫的纹路。
之所以仍称为美人,多为她举手投足,顾盼流转间犹带的神韵。即使在沉眠中,那一脸梦中闲愁,也是令见者痴醉,愿意为她抚平的。
“唔。。。”
昭佩动了动指尖,发出一丝转醒时的低吟。
侍婢们赶紧围过来,等着她慢慢睁开双眼,撑起身子。
昭佩迷蒙的看了一圈,只按着包裹陌额的太阳穴,蹙眉沙哑道,“外面乱糟糟的,是什么动静?”
柳儿赶紧取了软枕给她垫在身后,又捧上茶水漱口,才斟酌着回答,“是,是至尊命王爷出任江州刺史,仆婢们正收拾行囊呢。”
昭佩吐出茶水,眉心却蹙得更紧,“江州?”
棉儿赶紧接言解释道,“江州离建康不远,坐船至多两日便到得。今年冬天格外暖,这一路的水面都没有结冰,所以还是走水路呢。”
昭佩推开了柳儿送来的粥碗,只缓缓喘着气发问,“那你们怎么不收拾行囊?”
杏儿笑道,“回建康时带的行囊大都还没解呢,不用如何收拾。”
“的确不用收拾。”昭佩重复过这一句,病的模模糊糊的眼神就清晰起来,“去告诉萧绎,就说我要留在建康,哪儿也不去。”
“啊?”侍婢们惊得面面相觑,张着嘴想要劝告,却谁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柳儿强笑着,再次递过粥碗欲喂,“徐娘娘,您先用了早膳,再决定去留不迟。”
“我没有胃口。”昭佩撇过头去拒绝罢热粥,照旧我行我素的倔强道,“总之,我不再跟着萧绎了。或是留在建康,或是回东海旧家。。。”
她停了话音,只决然的疾声厉色道,“还不快去?”
宫门。
浩浩荡荡的车队正等着向江边开拔,可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湘东王妃的身影。
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来,面带难色的停在萧绎车前,“禀报湘东王,王妃说她不愿去江州,要留在建康。”
萧绎闻言自然勃然大怒,却还是因顾忌周围的属臣而压低了声音,只咬牙切齿道,“徐氏若不肯来,就把她给我绑来!”
小厮分不清萧绎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迟疑着进退两难,“这。。。”
“殿下。”
徐陵的声音慢慢接近,目的显然是为了解围,“下官听闻王妃身体欠佳,实在也不宜舟车劳顿,不如等过些时日再接往江州为宜。”
萧绎忍住心头的羞恼,攥紧袖中的双手,蹙起长眉,“过些时日?”
徐陵微一颔首,“如今贺革刚刚过世,他的嫡孙贺徽本该出任王国侍郎,却要留在都中守孝一年,不得随府。等到贺徽孝期满时,再与王妃同至江州,岂不两相便宜?”
其实萧绎哪里能放任昭佩孤身在建康风流,可徐家既然有人开口,他也不好当面拒绝,转念亦有眼不见为净的意思,便勉为其难点了头,“好吧,启程。”
渡口。
常言道,落雪不冷化雪冷。此刻轻雪一停,地上湿漉漉的,尽是被来往侍从踩踏为暗色的雪泥,偶尔溅起一两滴落在车畔,全带着寒冷肮脏的阴郁。
元金风今日穿了一双新绣鞋,难免也被泥水沾成了花脸猫模样。
她正又是心疼又是气急的停在枯树边欲擦,却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飞快的掠过身边,竟更溅起数点污迹,赫然落在新裳的裙裾之上。
“啊!”
元金风恨得咬牙跺脚,抬头就要看是什么人如此无礼。
那马是一匹乌黑的高头骏马,人是一个未及而立的白面士子,扬眉展眼,意气风发,“殿下,殿下留步!”
元金风见他是冲萧绎而去,便知有些身份,当时只得隐住怒气,撇头上船。
士子从马背翻身而下,雷厉风行的对萧绎拱手,“武威阴铿,拜见湘东王!”
“不必多礼。”萧绎赶紧抬手,思忖着问道,“阴铿?可是信威将军阴子春之子?”
阴铿抬头一笑,“正是。家君得知湘东王将出镇江州,特命下官随府,望殿下不弃。”
徐陵想起那日见到阴子春的场景,忍不住在旁打趣道,“阴将军那等粗犷豪迈,谁知竟生得如此容貌的公子。”
阴铿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下官生得像家母。”
其实萧绎真正想要的,是阴子春那个能征善战的将军,而非阴铿这个白面书生。但既然得了阴铿,离阴子春也就不远了。
萧绎心里一想明白,就微笑道,“阴将军不嫌弃我,我又怎能嫌弃阴将军的公子呢?如此,便先屈任你为法曹参军,等我写过封奏呈与至尊,再议后事。”
这职位和阴铿想象中的差不多,算是如愿以偿,他就当即将手一拱,朗声道,“谢殿下赏识。”
萧绎扶住他的手,作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无须多礼。来,登船吧。”
阴铿赶紧稍一躬身,“殿下先请。”
徐陵看着姗姗来迟,正往大船搬运行囊的阴家奴仆,又瞄了一眼径自先去登船的萧绎,才自来熟的拍了拍阴铿的肩膀,似真似假的低声道,“连我都没资格跟湘东王同船,子坚,你可真是受器重啊。”
阴铿扯扯嘴角,半笑不笑,“孝穆兄言重了,我倒以为,同舟未必共济。”
他看徐陵怔愣住了,才继续道,“遇到风浪时,才能见谁会弃船,谁会同沉。”
徐陵勉强将笑容挂回脸上,不依不饶的搭住阴铿的肩膀,“子坚,你这话,是说你自己,还是说我?”
阴铿却松了神色,哈哈而笑,“孝穆兄何必着急?见风使舵,才是人之常情嘛。”
徐陵望向起着冬雾的浩浩江面,忽然换言道,“起风正好行舟,快上船吧。”
一阵寒风拂过,吹去岸边人影,惟余几点邈邈船帆,远扬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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