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冬雪仍是萧欢死时的厚重凄冷,然而当明烛的光辉重新照耀于上,打落一片摇曳温暖的热影时,人们所记起的,就只能是眼前歌舞飘摇,丝竹欢快的金殿。
虽然萧绎不再持节军事,辖地也从九州变成了一州,但能重出建康,终归是件喜事。既有喜事,萧绎便不得不摆酒为庆,属臣们也不得不敷衍些祝贺参谋之言。
“恭贺湘东王!”
这一声属臣们齐刷刷的祝酒过后,萧绎微笑着仰头饮尽,“诸位同饮。”
虽然萧欢的死将江州如愿以偿的让了出来,萧绎倒全无半分对侄儿去世的悲痛。甚至于舞姬长袖拂过时,独眼内还露出了欣赏的喜悦。
既然湘东王已是如此,席间众属臣就更不会为死人伤怀。寒暄过后,便只在钟磬丝竹声中举杯畅饮,朗声说笑。
“殿下既然起复,总有云开见日的时候。”
“难道庐陵王就没有错处?只往后等着他。”
“快别说闲话了。今日这支舞倒是不错,仿佛从前没看过。”
“听说是弘夫人带着舞姬新排的。”
“我这是第一遭来江州,未知州中有何玩乐,可有哪位熟知地理的愿意指教一二?”
“城西有个舞坊。。。”
“南溪还有。。。”
煌煌一片嘈杂琐碎,俗人俗语里,坐席靠前,却独身自酌,安安静静的王僧辩就显得出淤泥而不染。
徐陵跟身边的鲍泉作着闲谈,却只把眼神盯向王僧辩,“润岳啊,我看王将军怎么孤零零的?”
鲍泉摸摸新长出来的胡须,低声道,“王君才为人怪僻,对谁都不冷不热,跟他搭话简直是自找没趣。怎么?难道孝穆兄想试试?”
徐陵微微一笑,“正有此意。”
鲍泉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若你不能完命,该当如何?”
徐陵睁大眼睛瞪他,“这算什么难事,还要立军令状不成?”
这里胶着计议尚未定,热闹往来的筵席间,却渐渐有人将眼神落到了徐陵身上,“久闻孝穆文采风流,今日夜宴,正该赋诗一首,以助佳兴啊。”
徐陵回过头去,便撞上宗懔带笑的脸和满满的酒樽。
徐陵以一笑一饮回敬,“宗记室才思敏捷,一夜便为南越写就龙川庙碑,怎么反来夸我这半壶酒?”
周围的属臣闻言,便七嘴八舌的起哄道,“徐参军太过谦了。”“是啊,再敢推脱,我们可要罚酒了!”
徐陵本已被奉承的几分飘飘然,又实在推辞不过,便举樽望向殿外影影绰绰的飞雪,“琼林玄圃叶,桂树日南华。岂若天庭瑞,轻雪带风斜。三晨喜盈尺,六出儛崇花。明朝阙门外,应见海神车。”
一诗念罢,迎来的却并非意料之中的喝彩,而是高低不满的蹙眉指点,“唉!这酒喝到半醉时,怎么还来祥瑞之言?”“诗是好诗,就是这喜贺的太俗。”
萧绎也出言道,“什么天庭海神?快把这些华而不实的应景抛开,好好作你的绮思。”
徐陵端着酒樽站起身来,四下顾盼着奉酒的美貌侍女,依言重新笑道,“卓女红妆期此夜,胡姬沽酒谁论价。风流荀令好儿郎,偏能傅粉复熏香。”
到傅粉熏香句时,他便伸出指尖,一个个指点过席间粉面朱唇,衣袖生香的属臣们。
“妙!”
“好一个留香荀令!啊?”
“果然风流诗才!来,我敬孝穆一杯!”
属臣们纷纷叫好打趣,蜂拥而上给徐陵灌酒,殿内瞬间乱成一团。
萧绎拊掌笑道,“你们小心,别把傅的粉,熏的香染在徐孝穆身上。”
属臣们闻言,不由灌得更狠起来。
徐陵醉醺醺的从人群中脱身而出时,已经过了半柱香时辰。他胡乱挤开两三个朝臣,就正正好趴倒在王僧辩案前。
徐陵抬起醉眼一看,立时借酒笑道,“王君才?你可叫我好找啊。。。”
王僧辩半垂着眼帘,似醉似睡,并未接言。
徐陵酒气上头,又有周围丝竹哄闹声做掩饰,所以丝毫不觉得尴尬。只把身子一歪,坐倒在王僧辩案边,就将手搭上他的肩膀,“王将军睡着了?”
“未曾。”王僧辩吐出这两个不冷不热的字后,就斜了徐陵一眼,似乎在等他的后文。
徐陵非但毫不气馁,还更过分的凑近,故作亲热道,“君才啊,你看。。。我是文臣,你是武将,我有诗情,你有韬略,这正是天生的朋友缘分。。。嗝。。。来,我敬你一杯!”
徐陵敬酒的姿势难免带着醉意和用力过猛的豪爽,胳膊一抖,竟有几分弯弓拉箭的意味,“君才啊,实不相瞒,我其实跟人打了赌。你只要喝了这杯,我就赢了。。。嗝。。。到时候你想我怎么谢你,我就怎么谢你。。。”
又胡乱伸出根手指,在王僧辩眼前晃悠一圈后,慢慢指向自己,“我徐孝穆生为天上石麒麟,难得对人献殷勤,你错过可就没。。。没有。。。”
王僧辩实在听不下去他胡言乱语的絮絮叨叨,便仰头一饮而尽,只把空樽搁回桌案,“喝过了。”
徐陵举起自己的酒樽,晃晃悠悠道,“君才如此爽快,我岂可落后?来!我也喝!”
话虽如此,徐陵那杯酒却有半杯抖着洒进衣襟,瞬间内外浸湿一片。
“啊!”徐陵揪着衣襟,心痛的叫起来,“这么冷的天,若湿了衣衫,竟如何回府。。。”
其实这些属臣哪个没有宽敞温暖的马车,几件备换的衣裳等候在外?可王僧辩生来未带许多弯弯肠子,就呆呆的安慰他道,“若不嫌弃,可着我的外帔。”
徐陵打着酒嗝笑道,“如此多谢君才。。。唔。。。”
他迷迷糊糊的扒着王僧辩的肩膀,暗地里却对鲍泉挤了挤眼睛。
鲍泉则举起酒樽,从案下竖起拜服的大拇指。
酒席另一头,也正有滑稽的插曲。
传酒的侍者从温酒小炉内提起热酒壶,既轻且快的小步而来。
阴铿倒了一杯热酒,却不倒进自己口中,而是举杯赐给了那衣衫单薄,正袖着冰凉双手的侍者,恻隐道,“天怪冷的,你也喝一杯暖暖。”
“是。”侍者又奇又异,受宠若惊的接过珍贵美酒,颤着手赶紧饮尽,“多谢阴参军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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