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侍者小心翼翼的退至外殿继续温酒后,周围注意到此节的属臣们便不由纷纷而笑,“子坚啊,你今日是怎么了?”“竟与侍者对饮,我看他真是醉糊涂了。”
刚刚自降过身份的阴铿却全不在意同僚的讥讽,反拎出典故驳道,“我辈终日酣饮,而持酒器者却不知酒味,岂合人情?”
王宫书记刘珏便环顾解围道,“子坚此言,倒甚似晋时顾荣的风采。真是昔有顾荣施炙,今得阴铿赐酒,啊?只是顾荣有善报,未知子坚是否亦可得。”
阴铿摆手一笑,“我可不图什么回报。你们想想,要是沦落到需要侍者报答的地步,得有多惨啊!”
刘珏跟着浑说道,“以子坚的出身,就算再起战乱,我看也不至于吧。”
众臣被他们一唱一和,绕了这通诙谐,便各自附和而笑,无人再当真。
欢声流入殿外风雪,挟裹于琼花间吹吹停停,回旋渐浓。
建康。
湘东王宫。
连日沉沉的昏暗笼罩在殿内,望之不像清晨,倒似薄暮。
柳儿正絮絮叨叨的伺候昭佩起身,“今年都中天气格外怪异,雪没下多少,屋里却又阴又湿,徐娘娘可得多穿点儿。”
她说着罩了件略显臃肿的短狐毛镶边金红厚锦衣在昭佩身上,软软的狐毛围着脖颈,微痒又温暖舒适,让昭佩不由得轻笑一声。
柳儿赶紧跟着喜道,“徐娘娘笑了,这就好了。医正说,您这样消瘦,都是因为心里郁闷的缘故。”
昭佩静静的养息到年关,身体已然恢复过七八成,便有了反驳的力气,“胡说,我哪里瘦了?”
柳儿摸摸锦衣的腰身,轻叹道,“这么厚的衣裳,徐娘娘穿着还显纤细呢。”
语罢却似想到什么,赶紧回头吩咐侍婢们,“天寒,多加两个炭笼来。再叫膳房午膳多添几道。”
昭佩扶着她坐到铜镜前,顾盼道,“千金难买瘦,我倒不怕纤细。”
柳儿没有接话,反倒忽然露出胆战心惊的表情昭佩的手,已经顺着落于铜镜中的视线,缓缓抚在几缕明显的白发上。
打眼看去,那白发起底也有三五十根之多。
柳儿飞快的观察了一下昭佩震恸的神色,就赶紧小心翼翼的拿起个瓷盒,“徐娘娘别怕,奴们早就熬了黑豆糕,奴用这个给您一梳,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瓷盒中的乌黑膏体隐隐散发出黑豆特有的苦涩香气,似乎真有自欺欺人的功效。
柳儿立刻边抹边梳,又尽量捡些宽心有趣的话来讲,“奴听医正说,当年王莽篡汉时,都年近七十了,还能用这个把发须都染黑呢。”
昭佩本已强作镇定洒脱的放下手,可当看见眼角愈深愈密的纹路时,还是忍不住悲戚道,“纵得染黑发须,又岂能抹平面容?”
柳儿微微一愣,赶紧继续道,“膳房炖了首乌白凤汤,这个内服的,肯定更有用。徐娘娘快别想了,想得越多越劳神。”
她嘴里唠叨不休,手下却翻飞不停,转眼间已经挽好重现乌黑的高髻,“您瞧,果然看不出吧。”
又拿起脂粉盒往昭佩脸上施用,“这是新制的群玉粉,建康的王孙公子,夫人女郎都争着用,奴们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如此叽叽喳喳的浓妆盛饰一番后,镜中人果然顺眼了三分。
柳儿赶紧扶起钗环叮当的昭佩,往前殿而去,“早膳刚摆好,都是徐娘娘爱吃的。”
满桌珍馐美味,色香味浓,直看得侍婢们都眼馋起来。
昭佩缓缓坐在案前,勉强拿起银筷,却又忽然叹气,“如今王宫的人大都去了江州,膳房满算只剩五个庖役,难免忙乱。即使做了,我也多吃不下,就不必太丰盛了。”
柳儿忙劝道,“徐娘娘怎么也体恤起奴仆来了?您的身体要紧,就算吃不下,摆在眼前看看也是好的。”
说着就开始给昭佩盛粥夹菜。
昭佩抿了口热羹,便重新放下勺子,只问道,“还有几日是月望?”
柳儿欲要答话,外面却跑进个呼着白气的侍婢,急急乱乱的呈上一封请笺,“徐娘娘,永康公主说您一个人在王宫难免冷清,公主已经向至尊禀报,让您后日也入宫赴宴呢。”
柳儿接过信笺传给昭佩,便笑道,“正是后日。”
昭佩搁下信笺,先吩咐那侍婢,“回公主的话,就说湘东王妃谢恩准至。”
“是!”
侍婢欢快的答应着远去后,昭佩彻底失了胃口,便只偏头看向柳儿,“如今,王宫很是冷清么?”
柳儿愣了愣,才强笑道,“殿阁都空着,自然会有些冷清。”
昭佩却陡然来了精神,扶着侍婢起身道,“难得有无人而干净的时候,走,陪我踏雪寻梅。”
她说着看到殿外湿漉漉,并无半分雪色的地面,不由更正道,“原来没有雪,那就是,踏寒寻梅了。”
柳儿迟疑着不肯答应,“可是,您尚未痊愈,外头又正风冷。。。”
昭佩哪里顾得她是否允准,当即趁着兴头,抬脚就跑了出去。
“哎呀!徐娘娘等等,快穿上锦帔!”
侍婢们一时取锦帔的取锦帔,拎铜炉的拎铜炉,都乱作一团,叫喊着追出殿去。
王宫的殿宇依旧煊赫,虽有几分人去楼空后的萧瑟,到底抹不掉行行处处的辉煌。
尤其是不必再担心会遇到谁,引起什么不快后,在如此琼楼玉宇间冬游,就瞬间变成了真正的风雅乐事。
唯一略显格格不入的,是王宫一角早已结冰的荷花池。冰面落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枯叶,在反复湿冷融化的薄雪后,非但连分毫菡萏旧影未曾留存,更讨嫌的腐烂成点点黑斑,蔓延出碍眼的污迹。
昭佩提着裙裾匆匆路过的动作仍带着两分少年娇俏,然而某些久远而模糊的记忆,在历经岁月冲刷流淌后,连当初最刻骨的踪迹也已渐渐空白,更遑论早就刻意忘却的部分了。
于是她将眼神一翻,脚下未作停顿,便视若无睹的直冲梅林而去。
梅花被花奴照料的很好,在枝头开出繁盛的两三种名贵色泽。
昭佩折下最美的一支金蕊白梅,对侍婢笑道,“香的清远,回去插瓶正好。”
说话时,昭佩被寒风刮至微红的面颊便带上真切的笑意。
难得流连置身于冬景时,倒怪不得无人再忆及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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