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七年。
正月十五。
建康。
一年更始,永远是最繁盛的时候。从古至今的朝廷,无不自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五,在宣阳门外连亘戏场,敲打歌舞。从昼至昏,通宵达旦的热闹。
即使武帝生性简朴,也绝不会添减如此喜事,再加上许多外国使臣仍淹留在都,因而反更好体面的增加了许多。
于是扯锦挂绸,敲锣打鼓的歌舞场直绵延过御街驰道,百官府舍,太庙盐市,近乎到了朱雀门才稍有停歇。
东西城的亲胄是带着重重心事,径往内宫应酬赴宴,对这些嘈杂歌舞不屑一顾的。但对忙活一年,终于能好好闲乐几日的百姓来说,推着凑着挤在朱雀门外,秦淮河边看皇家歌舞,就成了难得的欢娱。
虽然正月仍残存寒气,好在天公作美,非但并无落雪,枯枝也钻出了新芽。
轮班歌舞吹奏的近万舞乐,脸上都带着既累且喜的薄汗,若再添得摩肩接踵的喝彩,轰轰烈烈的杂笑,春意就陡然变得极为浓郁了。
台城。
华光殿。
过午后祭祀外宴已毕,刚喘过气的武帝方移步内宴。
因着月望节的旧俗,殿内铺张排布,尽置宝烛香灯,连绵如星月交辉。其光芒万丈的灿烂神采,倒正应华光殿之名。
没了诸国使臣,各地外吏,华光殿内坐着的,就只有皇室贵戚,高官命妇。这些人多与武帝沾亲带故,侍奉相熟,氛围自然比外宴和睦。
武帝因出家的缘故,便以茶代酒,先饮后命众人随意。
殿内歌舞丝竹络绎不绝,朝臣命妇各分两边,或说或笑时,冠上珥貂金簪就发出熠熠光芒。
浓妆艳抹,华服丽饰的昭佩坐在永康公主近前,却左右无寻袁妃影踪,难免怪问道,“阿袁如何不见?”
永康公主便道,“前些日子袁司空逝世了。虽说嫁出去的女儿不必守孝,欢乐场还是少来的好。又因为你病着,所以也没有告诉你。”
昭佩微微一叹,便识相的撂开哀事,想趁嘈杂间说些别的笑话。
她用眼神在席中逡巡而过,却忽然定在一个身高八尺,仪容英朗的武将身上。
这武将浓眉星目的俊俏不同于南国士子粉面朱唇的俊俏,所以在朝臣中格外显眼。
昭佩见他在辉煌的灯影下更显得仪表卓群,行动风流,便低声道,“公主且看那处。”
永康公主顺着望见,不禁嫣然一笑,“怎么?你看上他了?”
昭佩未置可否的眨眨眼睛,“妾身只是看他容貌雄伟,不像梁国人士。”
永康公主对坐在太子身边的太子妃举了举酒樽,才接话道,“你真有些眼力,这杨华可是魏国出了名的美男子。”
“杨华?”昭佩微微蹙眉,“听着倒十分耳熟。。。”
永康公主并不明言,只缓缓转着酒樽吟道,“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昭佩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杨白华。”
永康公主颔首打趣道,“难道你也喜欢他不成?当年胡太后可是百般相逼,杨太仆都未曾屈意,甚至投降我大梁以求脱身。如今胡太后已死,说不定你一试,能把他再逼回魏国,亦未可知呢。”
昭佩嗤之以鼻的掩袖一笑,“妾身可不喜欢这样的,生得也太粗糙了些。”
永康公主半是好奇,半是揶揄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昭佩重新摸排着朝臣贵戚,眼前浮现的,却莫名其妙,成了萧绎十七八岁时的秀气面庞。
可惜她尚未来得及感伤,就正对上徐绲复杂而微沉的脸色。
昭佩当即撇过头去,勉强对公主浅笑,“妾身也说不清楚,或许,要等遇见才能明白。”
永康公主未曾看透其中曲折辛酸,只随意饮酒道,“你怎么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了?”
昭佩端起金樽,但笑不语,这场闲谈就被殿内来来往往的喧嚣瞬间覆灭。
丝竹鼓噪声中,朱异无视周围或妒或恨的眼神,违禁的行至武帝身边,“陛下怎么总盯着永康公主?”
武帝回过神来,轻轻一叹,“永康今日的打扮,竟有三分像阿徽。”
历来内宴,多为帝后同席,如今武帝孤零零的坐在上位,思念德皇后自然是难免的。
朱异虽察言观色,已经看出了武帝的心事,可若顺着武帝追思德皇后,又实在不适合今日的欢欣气氛。
他如此左思右想一番,便只擦边歪引道,“世间诸多美人,未必没有更加倾国倾城的。”
武帝垂眸去看杯中绿酒,“倾城非人美,千载难重逢啊。。。”
朱异闻言微楞,正不知该作何劝慰,却听武帝抬手召过内侍,已然换了言语,“七官不是去了江州?怎么湘东王妃还在都中?”
朱异赶紧插言道,“陛下难道忘了?湘东王妃是身体抱恙,所以暂留都中休养。”
武帝醒悟过来,难免又是一叹,“果真年老健忘。既如此,等过了节,派个好太医给她诊治。子辈里,如今可就剩这一对和睦夫妇了。”
“是啊。。。”朱异咬了下舌尖,尴尬的顺着武帝而笑。
宴席的另一侧,庾信趁着席间稍有混乱,正凑在都乡候耳边说了句笑话。都乡候虽则避嫌的稍微远离了分毫,却还是忍不住莞尔嗔笑。
这一来一往,泄露出的秘密就没能逃过武帝的眼风。
朱异见武帝蹙紧眉头,似有不悦,便赶紧劝道,“少年轻佻,过两年自己就会好的。”
武帝只问道,“看服制是个乡侯?”
朱异恭谨的慎言,“是陛下长兄,长沙宣武王的庶孙。”
武帝正欲说话,恰巧内侍及时的快步而来,捧上一张墨迹未干的纸笺,“陛下,太子殿下为今日佳节作列灯赋,请陛下御览。”
被打断在半路的武帝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终于未做追究,只收回目光看那篇列灯赋,“何解冻之嘉月,值蓂荚之尽开。草含春而动色,云飞采而轻来。南油俱满,西漆争然。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晖交映,倒影澄鲜。九微间吐,百枝交布。聚类炎洲,迹同大树。竞红蕊之晨舒,蔑丹萤之昏骛。兰膏馥气,芬炷擎心。寒生色浅,露染光沈。”
见武帝微微颔首,朱异就赶紧赞道,“太子果真文采斐然,颇有陛下当年风采。”
太子遥听得朱异隐藏祸心的夸赞,不由得皱起了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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