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凝轩,辛夷宫。

嘉贵妃伺候烨帝脱下被雨打湿的常服,“都这么晚了,外面还下那么大的雨,陛下怎么过来了?”

烨帝扯了扯领子,长出一口气,“皇极殿闷得很,想到你这儿清静清静。”

“今天是宁妃生辰,陛下该留在绘影锦丰的。”

“你是在吃味吗?”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觉得你应该去陪她。”

烨帝一脸不耐烦,“朕没心情留在那里。”

嘉贵妃从玉婉手里接过新沏好的茶,递给烨帝,“陛下,喝口茶,驱驱寒吧。”

“你该是让朕清清火才对。”

烨帝接过茶,抿了一口,“你觉得是谁?”

嘉贵妃浅笑,“臣妾不知。”

“你是想避嫌?”

“臣妾不该避嫌吗。”

“就因她是你表妹?”

“自然。”

“你是旁观者清。”烨帝放下茶碗,上榻盘腿而坐,“直说罢。”

“陛下真要臣妾说吗?”看烨帝一脸严肃,嘉贵妃莞尔一笑,坐在他的对面,轻声道:“就怕臣妾说了,你便不高兴了。”

“但说无妨。”

“她自己做不到。”

“为什么?”

“她不聪明,紫微宫她也不常来。”

“叶邈来报,说晔儿被人下了醉情散。”

“那可找到证据了?”看烨帝若有所思,低头不语,嘉贵妃道:“听说宫正司处置了一个小宫人和一个低品内侍。”

“是,朕交代玉婕办的。”

“臣妾很好奇,为何陛下不让宫正司严审,反而直接杖杀呢?”

“难道不该杀吗?”

“罪不至死。”

“那进了宫正司,跟死了有何区别呢?”

“也是,宫正司向来办事严苛,只是,这样一来,岂不是少了人证。”

“生不如死的话,无法求证,也不是朕想要的证据。”

“所以,你直接赐了婚。”

“朕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

“臣妾明白,你是为了皇家颜面,更是为了五殿下好。”

“开始便是朕的错,也理应由朕亲手了结。”

嘉贵妃知道烨帝因为宸妃,一直对宁妃有愧,所以才对她与景晔格外宽容,再加上宁妃父亲是烨帝的恩师,烨帝顾念情分,不管是谁,只要不做得太过分,他都会适当让步。

可惜,偏有人,得寸进尺。又怎怪,翻脸无情。

烨帝看向案上展开的《坛经》,念道:“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

嘉贵妃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不过是命途至此,身不由己罢了,陛下又何错之有呢。”

烨帝伸手抚在嘉贵妃的手上,轻叹道:“瑜儿,多谢你,谅解我。”

嘉贵妃反手紧握住烨帝的手,“只是,陛下要坚守本心才是,既然接下此局,就一定要把棋子都掌握在手中,切莫再伤及无辜。”

是夜,暴雨如注,雷声大作。

凌芸在睡梦中被雷惊醒,看景明仍着朝服坐在床边,问道:“景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见凌芸醒了,景明给她扯了扯被子,“外面下雨打雷,又吵到你了吧。”

发现景明神色凝重,凌芸转眼看屋内竟点了灯,连忙起身,“怎么了这是?”

景明扶凌芸坐好,“我跟你说可以,但你别太激动。”

凌芸不安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景明犹豫了一下,“父皇,给冰莘和景晔赐婚了。”

“冰莘和谁?”

谈起与景晟在无归城的点点滴滴,冰莘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一切仿佛都还在眼前。

凌芸一愣,难以置信地问:“不应该是日成吗,怎么变成景晔了?”

“今夜,他们二人,在涵韫楼东间,被发现......在一处了。”

景明说得隐晦,凌芸明白其意,当即反驳,“不可能,冰莘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是景晔,一定是他!”

看凌芸情绪激动,景明忙安抚她,“你先冷静,我当然知道冰莘不会,可是现在不论是不是景晔,都无法改变赐婚的事实了。”

“父皇就不查了吗?”

“他最在乎皇家颜面,他不会查的。”

“那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赐婚啊!”

“场面十分混乱,尽人皆知,若不赐婚,冰莘声名俱损。”

“那日成怎么办,难道让他眼睁睁看着冰莘嫁给景晔吗?”

“这门亲正中宁妃下怀,你也知道,她想攀上瑞宪姑母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父皇金口玉言,谁都无力回天啊!”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就不能再替他们争取一下吗?”

“小五一无所有,拿什么和景晔争?”

“军功啊!那不比景晔拥有的东西多得多?”

凌芸含泪道:“日成十岁从军,同我父兄在宁州、晋州两地抵御彧兹来犯,不止一次助我父兄脱险退敌,护佑一方平安。

烨和廿六年初春,东夷易主,为防边境有变,林霜和阮冰華都被调到吉州驻守。当时他还未满十五岁,却独守滇州五镇长达半年之久。

他天赋异禀,用兵如神,治军有度,受三军臣服。他闯过枪林箭雨,踏过鲜血白骨,身经百战,拼命换来的边境安宁,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那是林日成的军功,不是景晟的!名扬九州的也是林副将,不是五皇子!”

“凭什么不算啊?”凌芸不解。

“父皇一日不对外宣布林日成就是景晟,景晟此生就只能是因病隐世的五皇子。”

“那日成就活该被利用吗?”

“可这也是父皇保护小五的方式,世人若知他功高盖过太子,如何能臣服于东宫呢。”

凌芸潸然泪下,“好一个林日成,父皇真是好手段。”

景晔醒后,见自己衣衫不整,十分震惊,被玉娴告知事情经过,赫然而怒,将茶碗摔得粉碎,吓得玉娴忙不迭行礼退下。

看屋内陈设仍是莲心在时的样子,恍惚间,她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景晔瘫坐在床上,心如芒刺,头痛欲裂。

宁妃一袭品红氅衣立在涵韫楼下,见景晔穿戴整齐从东间出来,主动迎上,“天快要亮了,赶紧回去换身朝服,到皇极殿向你父皇谢恩吧。”

景晔冷笑,“你真卑鄙。”

“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就可以毁掉别人的姻缘吗,你可曾问过我是否愿意。明明可以向父皇请旨求亲,非要用这种龌龊手段,平白给我招惹祸端。此等奇耻大辱,若我是景晟,恨不能啖汝之肉,饮汝之血!”

“不如此,陛下肯让你娶她吗。”

“父皇防的不是我,而是瑞宪长公主。”

“你果然聪明。”

“所以......”景晔幡然醒悟,嗤笑道:“普天之下,竟有如此心狠的母亲。”

“太子重伤昏迷,豫王被兆家牵连降职,睿王妃伤了身子,睿王怕是无后了。能和你争的,只有景晟和景昀两兄弟。

景昀尚在襁褓,不足为惧。但陛下不会永远不给景晟正名,而今是你拉拢瑞宪长公主和东都阮家的最好机会。”

“你究竟是如何说服她的?”

“她要的也不过就是名利而已,如今嘉氏失势,权衡利弊,她自然知道你的优势,也是看重你有这个潜质。”

“你别自作聪明了,东都阮家只是镇国公府的旁支,即使太子重伤,皇后还在,皇姐还是阮家儿媳,镇国公府也没有失势。

反倒是因为嘉氏与和淑太后,父皇一直提防瑞宪长公主,没有迁怒她,却不代表她没有牵涉其中。父皇只是顾念亲情,没有下狠手,又怎么会轻易对她施恩,你这简直就是在自找麻烦。”

“如今的形势,不是你倚仗瑞宪长公主府,而是他们想倚仗你,而且和淑太后在一日,嘉氏就不会彻底倒台,道理你都明白,该怎么做,你自己掂量。”

“也罢,左右我是娶谁都无所谓的。细算起账来,反正我不吃亏。但是,你们算计我的这笔账,我先记下了,日后若出了任何意外,我必定会向你们加倍讨回。”

“那你可千万别让我们失望才是,我可从没想过事后还账。”

“哼,你可真是神仙面容,蛇蝎心肠,叫人恶心。”

又是一个霹雳,闪亮整个昕夕阁。

狂风大作,吹开暖阁的窗。风夹着雨,铺天盖地的从外面闯进来,拍打在案上,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就在玉娟关窗之时,只听一声“景晟”,未待景昕回神,冰莘的身影便不见了。

透着窗望去,只见一挺拔的身姿就在敞开的木屏门影壁之后,任凭风吹雨打,而冰莘已经赤着脚,不顾一切地冲到了院中。

玉娟慌张地对景昕说:“公主,县主她还赤着脚呢!”

景昕并未多言,忙拿着伞也跟着出去了。

滂沱大雨间,只有一袭月白竹布长衣的背影渐行渐远,雨水混杂着泪,无论怎样撕心裂肺地呼唤,都换不来回眸。

雷声划过天际,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击打着冰莘,已经要她单薄的身体承受不来,她跌跪在地,痴痴地望着那残忍的背影。

低头看着身前水洼里有两张笔笺,墨色渐渐被水泡开,字迹仍依稀可见。

冰莘认得出,一页是她誊抄的,景晟给她的诀别信,另一页是她的回信。

“一世缘起两厢欢,三分舛误四方敌。五许诚祈六和宜,七盼顺遂八安宁。九愿无疾无忧患,十意难平百忍却。千般辜负万亏欠,亿兆由衷无妄言。”

“一步错念两相疑,三思无解四舍怯。五心冷血六凉薄,七窍迷离八怨郁。九断愁肠恸殇情,十难生恨百不甘。千种不饶万不休,亿兆作弄疚悔否。”

心里不知混杂了多少种滋味,一点点地腐蚀着,冰莘伸手紧按在胸口,却丝毫感受不到心跳。

仿佛雨水落进了心底,结成了一缕冰,化作一把刀,剐去了她所有的心绪,彻底摧毁了心房。

隔日,冰莘就被瑞宪长公主带回府,凌芸并无机会与她相见,还为此伤神,咳疾复发。

天市宫玄武坊,瑞宪长公主府。

“怎么去了一趟紫微宫,人就成这样了呢?”慧哥跪在床边,对昏迷不醒的冰莘哭诉道:“小姐,都是我的错,早知道这样,我死也要跟你进宫啊!”

冰蕊听说冰莘在紫微宫里出了事,急忙跑去看她,未想刚进门,就看阮戎韺打了瑞宪一记耳光。冰蕊下意识拉着莺哥退步跨出门槛,站在门外听声。

瑞宪一手捂着脸,难以置信地问:“阮戎韺,你居然敢打我,我父皇母后从来都没有舍得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

“这一巴掌,我就是替先帝与和淑太后打的!和淑太后一世英名,尽毁于你手!她若知你今日所为,定然万分懊悔,不该那般娇纵你,以致你如此短视跋扈!”

“疯了吧你!阮戎韺!在这个家里,你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景祈棠!你也是女子,你怎么能狠下心,对自己的女儿做出这种无耻之事!”

“我这难道不是为了她好吗?”瑞宪毫无愧疚之意,竟直接说道:“反正她早晚都是要嫁给四殿下的。”

“五殿下对冰莘一往情深,你却非逼着她嫁给风流成性的四殿下,你这是对她好吗,你这是想害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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