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月余,相公记起仝武来,便叫人去看,牢中说虽不甚好,性命可保,便升座发落,判了仝飞、仝武刺配沧州、肃州,仝金娘放归家中。金娘见二兄俱个伤残,那沧州、肃州路远,如何能到,即便到了,三人天各一方,不知何日能见,便哭闹起来,相公见张洪、谢五立在堂下,叫一声:“公堂怎容搅闹,与我大耳刮子打嘴。”张洪、谢五见相公不曾说个数出来,便心领神会,领命上前,一个抱著金娘脖颈,一个打了几掌,顺手塞了金娘口。相公见这两个果然伶俐,便道:“张洪升作掌刑正班头,谢五作个听调。”二人早知此事,如今见说,心中欢喜,拜倒去谢。

却说仝武伤重,相公便叫监管在家中,待他伤好,再行起解,先将仝飞解往肃州去了。金娘见解去了仝飞,似珠脱线,如叶辞条,一家人再难聚齐,便整日垂泪。不想张五郎这日走来,公人见是张启身旁的,便放他入去,张五郎见金娘容颜娇美,二目含泪,有如梨花带雨,便看呆了。金娘早知张五郎寻到客人之事,骂道:“腌臜泼才,做陷得我好,害我仝家辱门败户。”张五郎却不答,只顾看金娘,待金娘骂够了,张五郎叹道:“假若虞姬横剑,绿珠堕楼之时,有个好汉来搭救了,岂非大快人心?古来最可叹的不过是美人垂泪。”金娘骂道:“你这杀才,言语轻薄,早晚要将你剜口割舌。”张五郎道:“怪只怪你,那李云本已留情,不争你却要去撩拨他,又打了我那阿哥,他两个俱是在官衙走动,通叫你兄妹吃了些苦头,若是追逼,几颗头也掉了。”金娘本有悔意,又惧相公虎威,便默然不语。张五郎走来道:“我是好意来看觑你。如今你二兄蒙难,不知小娘作何生理?”金娘道:“长兄刺配,二兄卧床,我倒还有甚打算。”张五郎道:“不若去向我那阿哥赔情,他一言呈上,保仝武免除发配,岂不是好?”金娘道:“文书已下,国法铁铸,怎容徇私?”张五郎笑道:“我岂能走来作耍?只是急不得,要些水磨功夫。”金娘听了,不由欢喜,露出笑来。张五郎见了,把持不住,便将金娘抱在怀里,金娘吃了一惊,暗忖:我虽是孟浪,也不可便宜了这个腌臜厮。叫一声:“休要无礼,我与李都头有过亲约。”张五郎正在狂荡,听了此言,心中一震,如分开顶阳骨,倾入雪水来,便放开金娘,冷笑道:“我好意来与你个生路,你这贱妇还妄想李云那厮作一处。你且候个善果。”道罢,一脚踢开凳子,自顾去了。金娘慌了,忙走去仝武房中,唤省了仝武,将上项事说了。仝武道:“当日李云饶过我两个,你当日何苦去生些事端?如今这些小人也来欺辱我家,却好不凄凉。”金娘道:“这杀才一去,必要去张启处搬弄是非,张启那厮是个鸡肠小人,定有大祸临身。如今如何是好?”仝武道:“你往日言语惊人,此时却没了应对?我哪里有甚主见?不若去寻李都头,只看他肯不肯救你我。”金娘无言。仝武劝道:“这李云虽是逼我与长兄写了供词,他却不曾来问罪,只在惩戒我二人。来我家时也只说让我二人革面敛手,依言焚化了供词。你几次三番戏耍他,公堂之上他也不曾出一句恶语谗言。”金娘想到拒媒一事,羞道:“怎好去求他。”仝武道:“”他是相公身前的都头,又是个咬钉嚼铁的好汉,你不去求他,怎有生路?”金娘听了,如梦初醒,立起道:“哥哥生有慧心,我也闻说他是个好汉,如今顾不得许多,只好抛头露面走一遭。”仝武见金娘要走,忙叫道:“他既是个好汉,最要紧便是敬重,万万不要言语无状。”金娘一壁厢走,一壁厢道:“小妹悔恨交织,怎敢再作浪荡行径,兄长不要把小妹比作张五郎一般人物。”金娘走到门前,向公人问明了李云住所,行了十余里,走到了李云门外。金娘见墙上露出几条长器械,知是不错,整一整衣裙,便去打门。门启处走出一个小徒,见金娘容颜不由呆了,金娘道了来意,小徒却言李云外出未归,这金娘本是揣著肝肠来此,见说李云不在,脚下一软,软倒在地。小徒忙去扶她,又唤一个小徒走去寻李云。

李云正与艾盛、艾宏评说枪棒,闻小徒报知,便与艾盛、艾宏踅转家中,见金娘扶门而坐,上前见礼道:“你怎坐在这里?有甚话请入去说。”金娘翻身起来,整衣敛容,拜了一拜道:“都头不在家中,奴怎好冒然入去?”李云本要去扶她,见她躲了去,呆了一呆,不好去扶,便叫小徒扶进家中。金娘不敢入厅房去坐,只是站在廊下,二目流泪,未言又拜。李云跌足道:“你只不要悲哭,叫人好生心急。”金娘见说,将心一横,不顾羞耻,倒身伏地,将张五郎轻薄行径说了,艾盛、艾宏听了大怒,将牙咬得咯咯地响,向李云道:“那日撞见张五郎,他言语放浪,只道他吃醉了,今日才知这厮腌臜。师父少歇,待我兄弟将这厮捉来,死打一番。”李云喝一声:“怎可捉人来我这里私加刑处?且唤朱富来商议。”道罢遣一个小徒去寻朱富。朱富听师父唤他,慌忙走来见李云。

李云将备细说了,朱富道:“师父如今在相公处,只求相公改判仝武,将他配到安丘,不过数十里远近,这安丘县管营与师父多有往来,使费些银钱,不难派他个洒扫差事,便无大碍。”艾盛道:“如此甚好,只是这张五郎依仗张启,多行不义,必要叫他吃我一刀。”朱富道:“二兄不要薅恼,有伙泼汉常与张五郎为伍,他既知改判了仝武,押送公人自有师父嘱咐,他无法摆弄。只恐这厮遣几个泼汉,要作不轨之事,待这伙泼汉来时,必用二兄。”道罢把眼来看金娘,见金娘面色端正,叹了一声道:“你这小娘,今日便将你出脱去,不要再生事端。”金娘道:“不知如何出脱奴?”朱富欲言又止,只是来看李云,李云不知措处,朱富只得道:“这里慢慢变卖了,遣几个人送你至安丘县,你道可好?”金娘听了,不由呆了,见李云不语,泣道:“多谢都头。”只这几字,再言不得一句。

当下李云、朱富与艾盛、艾宏计议妥当,便由艾盛、艾宏送金娘回转家中。

却说李云求了相公,相公将仝武刺配安丘,待仝武已能走动,金娘雇了一两太平车,赍发了防送公人银钱,李云又命几个徒儿暗里护从,送仝武去了。仝武登程,门外公人皆去了。李云唤来艾盛、艾宏,叫在仝家左近暗伏了,不出朱富所料,当夜便有几个泼汉来闯仝家,吃艾盛、艾宏打散了,来说与李云。李云唤来朱富,朱富道:“张五郎这厮既未出头,只是遣几个泼汉去闹,无凭无据,师父亦不好说与相公。若这厮不肯罢休,必要召来恶徒,来行莽撞事。”李云听了道:“我亲去料理。”道罢,分咐小徒打火炊饭,留朱富同吃,饭罢与朱富引了三四个善厮杀的徒儿,骑马来仝家。

待到了仝家,见艾盛、艾宏十分倦乏,便叫二人踅转,也不告知金娘,与朱富等徒儿绕到仝家下风处,寻了一处松林中藏了,叫一个徒儿攀上松树去张看。捱到亥牌时分,听有人蹑足走来,树上那小徒恐惊走了这伙贼人,摘了松果掷下,先掷了三颗,停一停,又掷了两颗,李云拿贼多年,心中明了,知是五个贼人分作两伙,两个入去,三个把风接应。李云思忖:既知艾盛、艾宏枪棒了得,只走来五个贼,必是有些本事。留有把风,恐要做出大事来。唤过朱富,轻声道:“那两个只在外把风,稍有疏虞便走去了,人少不济事,你勿要拿住那两个贼。”朱富轻声道:“只师父一人入去,徒儿怎能放心?”李云轻笑:“艾胜、艾宏如此勇武,尚不及我半。”正说时,只听仝家院内响了一响,金娘惊问一声。李云拍一拍朱富,叫他速去,看朱富等徒儿去了,李云从松林中跳出,直卷入仝家。

张五郎引著个大汉,围定金娘,正要逞威,忽见李云逾墙而来,张五郎暗道一声晦气,只好假作不识,喝道:“你这厮是甚人?这里不干你事,休来讨野火吃。”李云见大汉戴著遮尘笠子,手握麻扎刀,也不叫破,笑道:“藏头撮鸟,不识得‘青眼虎’么?既吃我撞见,便要好生管待你这厮们。”张五郎知李云勇铣善战,又见李云手中那口刀森森耀人,只在那里揣摩,身旁大汉喝道:“如今滥官当道,你这厮甘作爪牙,我早要来检讨。”李云道:“言语非常,却夜入民家,要行不法,不是好汉行径。”大汉又道:“你休要罗唣,只来厮斗。”李云道:“你既知我,也报个名与我知道。”大汉齐道:“我便无名。”李云道:“老爷但遇到无名恶汉,只是把来结果了。”大汉怒道:“我便是‘穿林鹰’高青,今日须叫你记得老爷。”李云道:“果然是个恶徒。”正说时,忽听远处嚷闹起来,高青知几个把风同伙有事,发一声喊,挺刀来斗李云。二人斗了十数个回合,这高青果然刀法精妙,李云见寻常手段不济,便使出家传刀法,这刀翻飞莫测,高青不敌,吃李云砍翻了。李云跳去用脚踏住,踅身向张五郎道:“这汉也习得好刀,只不是老爷对手,你且来斗一斗,好叫老爷快活。”张五郎早惊破了胆,见李云唤他,将刀丢了,抖作一团。金娘此时方才回了魂,泣道:“若不是都头,奴必遭凌辱。”李云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见大门开处,朱富与几个徒儿走来,李云道:“那三个把风的如何料理了?”朱富道:“原要拿来,却滚下河中,凫水走了。”李云道:“将这两个绑了,押回牢里。”朱富听了,使个眼讯,李云会意,随朱富走到门外,朱富道:“师父不差公人,引著徒儿来拿了这两个,仝家之事一向有些风波,相公必然见疑,这张五郎是张启身旁之人,张启岂肯罢休,必要弄出事来。这金娘既要去安丘,此间事便是了却,何必捉去?不若惩戒一番,要他两个识得师父手段便罢了。”李云听了,颔首称是,便踅转回,点指张五郎,向众徒儿道:“将这两个结果了,埋在河旁。”张五郎听了魂飞天外,眼中流出泪来,抢来哭求李云,李云将他一脚踢翻,张五郎原也识得朱富,又去求朱富,朱富叹了一声,走去李云脚旁跪了,央告道:“师父原是为救人性命,如今结果了这两个,岂不坏了善因,索性饶他去休。”李云道:“莫叫我再撞到,那时必不宽宥。”张五郎如蒙大赦,口中呜呜,也不知说些甚,高明也勉强扎挣起来,向李云拜了几拜,也不拾那麻扎刀,一步一捱去了。

李云去看金娘时,甚觉可怜,朱富扯一扯李云,李云叹一声道:“你不要惊慌,每日自有人保护,待仝武那边厢安顿妥了,我遣人送你去完聚。”金娘悲悲切切道:“奴家受恩不浅,都头是力挽千钧的好汉,奴家只是蒲柳女子,无以为报,只好立个牌位,早晚焚香,礼拜则个。”李云不知如何作答,朱富走去扶起金娘,送回屋中,扯住李云,与众徒儿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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