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不算大,帐篷扎有十多个,一两个腾出来住牲口。放哨的是个少年,眼神颇好,何况身边还有一条狗。那大狗见万知二人慢慢靠近,被人一踢,大叫着冲到不速之客跟前。帐里立马有壮年男子背弓握刀出来,见万知腰间有刀,弓不由分说上弦。

万知抱拳行礼,道明来意,发现对面不为所动,才想起他们八成听不懂。好在兽医常去牲口市场挑挑看看,知道几个简单的词,连比划带喊,勉强让人知道没有恶意。

一会儿有人带着首领前来,还有个汉人掀起帐帘探头探脑,看清马上的人后也不怕冷,一路小跑过来了。

“嘿——万兄!好久不见,没想到把你惊来了!”刘敬宣笑着拥过来。万知也笑了,他跳下马来,跟人一抱,上下看看见人完好无恙,打趣道:“我就说你连腐儒、悍匪都搞得定,在这儿怎会受委屈!”

刘敬宣看看万知带来的药和人,大喜过望。他和部落首领解释一番,首领喜笑颜开,行了欢迎之礼。

入帐,万知也见到了吴识,旁边还坐着一个异族女子。那女子见客人来到,忙取了两盏银杯倒上热茶端来,趁万知饮用,偷偷打量几眼,再侧目看看吴识,露出几分害羞神色。

简单寒暄,刘敬宣请此女取一小锅,随即着手煎药。吴识操此地人之语礼貌把女子请离,屋内四个汉人说话变得随意。

在北境多年,刘敬宣家眷黄氏所生大儿不适寒冷常常生病,谢氏所产小儿又早夭,他便跟人学了医,不说精湛,一家人的小病与日常保养没什么问题。他在部落停留多日,是那放哨小少年的祖母伤了风。不算大病,他本有心救助,奈何部落中人不懂,对这要把他们的好夫婿带走的人也不信任,不愿等他回城取药,见又有汉人寻来,更是连夜转移。这老太按土方治,拖到现在病症便入了肺。

吴识的经历更为波折。其起先和郝万章等主要使者一道,帮助金乌铭在金廷推行讲解一些汉化制度和措施。他负责教金廷艺人识词断句以便演唱汉宫乐曲,并将金人流传的优美歌曲整理记录成册,却因此被人发现与国主夫人交情不浅。

被金乌铭借口不忠而流放到巴彦以北跟人放羊后,因祸得福,吴识跟着羊群,巴彦以北、以东的草原几乎走了遍。他学会了放牧、骑马、射箭,认识了许多部落的首领,教了很多孩子写他们的名字。直到郝万章病重,夫人求情,他才被召回巴彦。

郝万章没让吴识替自己置办棺椁,而是说,自己这一生有四个故乡,一处长了前二十年,一处过了中间二十年,一处活了最后十几年,还有一处在梦里,水光粼粼。人老了贪心,他想在四个地方都留下痕迹。

吴识将郝万章的骨灰分装在四个锦囊里,以死请辞才得以离开。巴彦葬过,其随商队行且至云州,不想被一部落首领相中做女婿,万般推辞不得,剩余三个锦囊也被夺去收起,无奈困顿于此。

吴识感慨道:“幸有刘兄到此拖延亲事,否则我将来遁走,哪里对得起那个姑娘。”

“只叹吴兄待人太过仁义,这时还想着对不起他人。”万知笑笑,“兄若早早离开,也许突围受些伤,哪里会落到现在境地。”

“大人,这我就要说你的不是了。他一个读书人,虽说放了羊,恐怕没宰过羊。”兽医坐在火盆边,哼哼鼻子,“那些老实本分的,叫他卖个羊羔子都掉泪蛋蛋哟。”

刘敬宣一听,也摆摆手笑了,“万兄,不必再说这些,现在你来了,我这戏就又有得唱。”

三碗汤药下去,老妇人咳嗽见缓,再饮两日,痰也见稀。这三日里,兽医和吴识一道把百头牲畜都看过一遍,有伤的尽量处理,其余说说防治。第四日一早,刘敬宣叫吴识跟在万知身后,与首领告辞。

首领拦道:“几位是我部落恩人朋友,我们感激不尽,但吴识与我儿即将成亲,绝不能与尔等一起离开,请勿插手我部事务。”

刘敬宣一笑,不紧不慢说:“恩人不敢当,友人乐意做。但我有一问,望首领作答。尔等以老妇为亲友,是以急其病,尊老也。现称我为友,理当共急我孝。且首领常以张扬无束为傲,以王背祖宗制、夺人之意志为耻辱,而今窃取长者遗物困我兄在此,固美一时,可顾女与吾兄之意志?”

首领哑然,一时微怒,族人中强壮者识其颜色,上而将几人围住。

刘敬宣看看帐中不知所措的姑娘,起手示意道:“不知首领可认得这样东西?”

只见万知从袖中掏出吴识的三个锦囊。这便是他三日来所得,甚至不必兽医帮忙套话,他伺机在每个帐子里找一圈也不会让人发现。

那小少年奔来求情,好好送人离开也是他祖母的希望。帐中的黑衣剑客好像只是以拇指推了剑,首领桌上的酒盏却从中整齐断裂。见他看愣,刘敬宣走到他跟前,拍拍肩膀,笑道:“首领之苦心,在下明白,为了部落的强大,不惜让女儿嫁给不能知根知底的人。但凡事怕好奇和好学,首领若肯让这小少年随我等回云州,我愿悉心教导他,届时他长大成材,定会回来报答首领恩情。”

少年一听两眼放光,当即跪地行礼,请求首领放行。几番权衡,看看那柄低调又张扬的剑,首领最终和刘敬宣达成了一致。

离别之时,首领之女上马相送,吴识深深行礼别过,女子拽马返回,泪落成冰。

在云州简单休整,万知立刻带吴识南下。途中绕道雁门关,视察边关布防,总体差强人意,便如预期颁天子嘉奖。

守关孤独,军官挽留做客。雄关漫道,北雁南飞,吴识思其过往,诗兴大发。雁声阵阵,万知不知何故心烦意乱,无心欣赏。

赶回京城已近腊月,州桥踏过,河面漂着薄冰。

御林军换帅,左流云辞别,万知望着天上一只哀哀的孤雁,饮下一杯冷酒。

袁成复也看见了那只孤雁。暗香萦绕的酒让人恍惚,他闭了闭眼,又掀起车帘,晴冷的天连片云都不见,可他分明在热闹的街道听到了雁鸣,也许只是幻听。

就像他已记不清怀里的一只玉镯何时得来,离家时带的扇子亦不知何去。

他又昏昏沉沉靠着车厢睡去,好像自己走在长安的街道,一位长者拦住去路,笑称故人相见,又叹晚来一步。

实际他停在那无比熟悉的青砖红墙之间。见其久久不动,身旁的橙云内卫轻声催促。

“他不来接我?”

“陛下当有要务在身。”

他转头看向这随行一路的剑客,忽然笑了,眼中哪还有倦怠与茫然。

“一把扇换一蓝田玉镯,韩大侠可知他们的来历?”

韩客不敢作答,却见袁成复将腰间玉环所挂云结解下递来。

“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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