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药膏的作用下,孟宪烧热退去,神志也逐渐清醒。夜里,他从昏迷中苏醒,额头虽然还在痛,却已没有白天那般肿胀。不过,疼痛的缓解没能让他感到一丝宽慰,反而将心中的怨苦放大,他伤心得痛哭流涕。
孟宪还不知道冯文锦已经放弃救他,他之所以难过,是怕受过黥面的自己无法继续在冯府做事了。即便最后真相大白,恢复了自由身,他额头上刻的字也永远消不掉了。好不容易凭本事获得一份营生,这才过去几天啊,老天爷就又把他扔到了谷底……
隔壁牢房那人幸灾乐祸地喊着:“小子,我还以为你出狱了呢,你家老爷咋没捞你出去呢?”
孟宪自顾缩在角落里哭,没有抬头也没有去搭理。
见孟宪不吭声,那人喊得更大声了:“喂,我说你呢,东岭山夫!你完了,知道吗!那姓宋的要把你扔到望鱼岛去,你知道望鱼岛是什么地方吗?哈哈,那是人间地狱,去了就是死,没人能活着出来!”
孟宪依旧没有回话,他坚信冯家人会来救自己。可就这样等了三天,冯家人没等来,倒是等来一封发配望鱼岛的判书。
启程当日,雾霾漫天,孟宪带着夹板镣铐,行至城外时,隐隐约约见到长亭处站着一人,走近再看,竟是冯府的管家。
孟宪像是见到救命稻草,疯了一般地朝管家呼救。可管家没去瞧孟宪,而是走向两名押送的差役,每人递上两枚银锭,客气说道:“二位,看冯家的面子把这夹板下了吧。这人好歹会识文断字,把手保住,到那边还能做做文书工作。”
“这里下不了,等出了清永县再说吧。”一差役回道。
管家微微颔首,然后取下肩上包袱挂到孟宪脖子上,板着脸说:“这些是老爷让我给你捎的东西,有吃的、穿的,还有你的那块牌子,都在里面。从今以后,就不要再说自己是冯府的下人了。”
“我是冤枉的,老爷为什么不替我做主,为什么啊……”孟宪开始哭诉,快速地讲了一遍自己含冤入狱的前后经过。
管家听罢,无比失望道:“张伯来冯家八年了,向来老实本分,还那么照顾你,嚼他舌根你不觉得羞愧吗?还说你学过六经,六经就这么教你做人的吗?”他重重一叹,“没错,老爷确实欣赏你的马术,但不是你为非作歹的靠山,冯家世代忠良,是决不与奸盗凶徒沾边的。”
“人不是我杀的,我是冤枉的……”孟宪还在辩解。
“唉,够了够了。”管家打断他,“清永县这么多人,为什么就偏偏冤枉你啊?”
孟宪怔在那里,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正如他不知道无亲无故、无权无势的人是可以被随意践踏一样。或许当他用东岭口音说出自己叫“姚谦”的那一刻,他就注定无法获得公平与安稳。
马商之死结案后,游家的酬金如约送到宋府,除五百两银票外,还有一枚墨玉无事牌。宋祥对这块玉牌钟爱有加,整日佩戴,一有空闲就捏在手上把玩,沉入这种“君子如玉”的陶醉。
这日午后,日光和煦,宋祥如往常那样靠在书房的躺椅上,右手搓着玉牌,左手举着一本市井杂文消磨时间,正看得起劲,被一封京城来信扰了闲情。信函是昔日同窗兼好友所书,信中透露:因丞相张贺薨逝,朝内格局或有巨大变动,若抓住时机运作走动,定可调任中央。
宋祥是建宏五年的茂才,国子学院结业后,他没能如愿进入中央官署,外放到了泰昌郡。四年前,他调到清永县任县丞,又于前年升至县令。在油水满地的清永县当主官,于地方同僚眼里,宋祥无疑是官运亨通的。可在他看来,庙堂才是自己的期许之处,就连平日所收的赃款贿银几乎都用于打点铺路,为的就是搏个京官名额。
见同窗递来升迁门路,宋祥自是激动不已,可很快又愁眉不展起来,因为信上提及的打点钱银太多,眼下他根本凑不齐,即便加上刚收游家的五百两,也还差好几百两。清永县令一年俸禄才六百石,他上哪去弄这几百两的银子?恨只恨平日没向清永县的高门大户们多要些好处。
苦恼之际,县府主簿忽地来报,说之前那名东岭商人又来县府了。
提到这位商人,得追溯到大个半月前的一天。那天县府清闲无事,宋祥本想早早下值回家,临走时却来了名商人。这位商人身材矮胖,笑容可掬,用浓厚的东岭口音叙述自己的诉求——寻子。据他讲,十余年前因逃避战乱,无奈将刚出生的儿子遗弃在清永县,如今天下太平,自己也略有所成,为弥补心中的遗憾和对骨肉的亏欠,专程到清永县寻子。
宋祥本来觉得荒唐,县府乃官家衙门,行的是公务,怎可受私人委托?可一听对方愿意出钱酬谢,宋祥登时没了犹豫,当即同意以县府名义张贴寻人告示,轻松赚到酬银百两。
收完钱,办完事,宋祥也没过问后续,毕竟是十几年前的弃婴,先不论还在不在世,就算是侥幸活下来,谁又能保证人还在清永县住?而今日听这商人再次来访,宋祥以为对方是来追问线索的,心下一恼,不耐烦地说:“他来做什么,告示不都帮他贴了吗!你叫他回去等着,有消息自会通知他。”
“大人,他来借县府户册,说想按照户册上登记的生辰信息找儿子。”主簿解释道。
那商人确实提供过一条线索,即弃婴身上留有生辰牌,写有“己酉年二月二十四”的字样,张贴告示时也写了这一条。如此说来,确实直接从户册筛选要比张贴告示来的快。
“这人胆子不小啊,户册乃机密档案,岂是他能看的!”宋祥咧嘴骂道,“直接打发他走,甭给他废话!”
“他说如果找到儿子,愿意再付一千两酬银。”主簿补充道。
听到“酬银”二字,宋祥登时坐了起来,失惊道:“你刚说多少酬银?”
“一千两。”主簿重复了一遍。
宋祥闻言大喜,正愁找不到来钱的法子,还真是想睡觉便来枕头。他二话不说,当即驱车赶往县府。
这次来访的除那商人外,还有个皮肤黝黑的精壮男子。宋祥看他护卫打扮,便没去理会,直接对商人道:“唉,知道足下寻子心切,但县府户册乃机要文件,万不可给外人查看。本官给你想个折中的办法,由县府出面找到符合生辰信息的人,供你来认,怎么样?”
那商人倒也通情达理,含笑道:“再好不过,有劳大人。”
“先别急着高兴,还有个条件。”宋祥补充道,“既然官府帮你找了人,也就是出了力,不管你最后认亲成功与否,一千两的酬银都必须给。”
那商人毫不犹豫道:“没问题啊,就依大人说的办。”
宋祥微微一讶,心想这东岭人也太好糊弄了,自己若随便找几个人来,硬说是己酉年二月二十四生的,这一千两不就到手了嘛。不过鉴于收钱办事的规矩,宋祥还是严格按照生辰信息筛人。
清永县一万四千多户,符合条件的男子仅有五人,其中一人夭亡、一人离乡,仅三人尚在。其实在筛查的过程中,宋祥就了解到这三人都是各自父母亲生,不可能是那商人遗弃之子,他煞有介事地张罗认亲,无非是走个过场罢了。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商人还真“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认亲当日,那商人不过与三人简单聊了聊,便确认其中一名李姓男子是他当年遗弃的孩子。说来也巧,这位李姓男子不仅父母双亡,还是个痴傻儿,照顾他的叔父一直嫌他是个累赘,顾念亲情才没有遗弃。宋祥看透不说破,主动出面找到李姓男子的叔父交涉,对方得知有人愿意领走这傻儿,当即同意。次日,那商人便带着“儿子”离开了清永县。
经此奇事,宋祥直叹天神眷顾,本是件不着边的事儿,却让他办成三赢局面,看来自己注定是要乘上这波入朝为官的东风啊!
本章已完 m.3qdu.com